六(第2/2页)

但土匪们的对手同样不一般,他们所要面对的,是叶征鸿叶将军。这位年仅三十五岁就已经功勋卓著的大将有着极为丰富的战场经验,参与过朝廷和鲛人、北陆蛮族、越州南蛮的多次战争。随着近几年大规模战争的逐渐平息,他又担负起了剿匪的重任,同样功勋卓著。土匪们的这次奇袭很成功,但也是他们在整场战争中为数不多的成功。这一战之后,叶征鸿迅速做出调整,把这帮土匪当成最危险的正规军去对待,并且从东陆增调了两百名专业斥候,再也没有给他们机会。

“最大的差距还是在实战经验上。”钱江嘴里嚼着牛肉,含混不清地说,“那些土匪的确装备精良,并且经过了严格训练,表面看起来似乎和正规的军队没什么区别,但他们再怎么训练,也无法获取真正的战场经验。而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双方一旦经过正面接触,这样的差距就会迅速显现出来。”

“我完全能理解。”岑旷点头附和,“就好比了解一些破案的知识和真正能够办案完全是两回事。以前我看到那些坊间小说里像煞有介事地描写捕快或者游侠如何破案,总觉得很生动;等到自己也办过一些案子之后,才发现无聊文人们其实什么都不懂,就会拍脑袋胡编乱造,骗读者的钱。”

钱江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那可不是?那些土匪看起来凶神恶煞,老子提起刀一气儿砍掉七八个脑袋,他们马上就乱了阵脚了。不是我吹牛,其实我们也遇到过好几场硬仗,但只要我老钱的大刀往前一冲,没有拿不下来的山头!”

岑旷耐心地听着钱江的絮絮叨叨,听他追溯着当年的豪情与荣光。她知道,这种时候不宜打断,越是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越能博得对方的好感。等到钱江完全把她当成朋友了,再要打听点儿什么就好办了。

她听着钱江各种显然带有夸张渲染的回忆,不时应声附和,当钱江谈到剿匪大军如何占据绝对优势,开始进军雷州西南山区土匪的老巢时,她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那里的山区有一种花,叫作紫玉箫的,你听说过吗?”

钱江脸色一变:“你问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有需要才问的了。”岑旷迟迟疑疑地说。这时候,她真是痛恨自己不能说谎,不然可以轻松地用“我就是随口一问”之类的假话去搪塞。

“我不记得了。”钱江硬邦邦地说。但岑旷看得出来,他明显有事隐瞒。她知道,这下子必须说实话了,否则的话,没法儿让钱江继续说下去。

“我这次来,其实主要是为了调查叶将军的死因。”岑旷说。“什么?他死了?”钱江大为震惊。

岑旷把叶征鸿的死粗略描述了一下,钱江的眼眶里立即涌出了泪水。他猛然虎吼一声,转身揪起身后的同牢囚犯们一阵拳打脚踢,岑旷不得不再度催动秘术阻止他。钱江瘫软在地上,毫不掩饰地号啕大哭了一阵子,才渐渐地恢复了理智。

“我曾经是一名偏将,后来却没有再参军,那是因为叶将军退伍了,再也没有其他人能保我。”钱江低声说,“如你所见,我脾气暴躁,贪杯嗜酒,动不动就爱体罚士兵。只有叶将军能一直信任我,用我做先锋,让我发挥在战阵上的才能。离开他之后,我很快就被人抓住一连串把柄,逐出了行伍,慢慢变成现在这副德行。对我而言,我生命中仅有的那几年亮色,都是叶将军给我的。”

“所以你更应该告诉我,紫玉箫和叶将军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岑旷温言说道,“报答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别让他死不瞑目。”

“紫玉箫的确是雷州西南山区里特产的一种花,但在那段时间,这种花有着特殊的含义,”钱江抿着嘴唇,神情凝重,“紫玉箫,象征着死亡。”

“象征着死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岑旷眉头一皱。

“那段时间,我们的大军势如破竹,打得土匪溃不成军,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损失,”钱江说,“在战斗的过程中,有不少将领都被暗杀了。”

“暗杀?你是指,潜入军营里的刺客?”

“是的,刺客,很厉害的刺客。”钱江说,“前后一共有十七名将领被杀害,而每起凶案的现场,都扔着一朵干花,那就是紫玉箫。”

岑旷大吃一惊。怪不得叶征鸿看到那盆紫玉箫的时候那么惊恐,她想,原来这种花曾经在某个历史时期象征着暗杀与死亡。这种只生长于特定区域的花儿,大概就是土匪们的自况吧。

“那些刺客,最后有没有抓到呢?”岑旷又问。

“说来惭愧,别提抓到他们了,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过,”钱江说,“只是在某天晨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某位将领没有出现,他已经死在了他的床上,有时候是被刺穿心脏,有时候是被砍掉脑袋,有时候是中毒七窍流血。”

“那叶将军被刺杀过吗?”岑旷又问。

“没有,对他的保护一向非常严密,刺客不可能找到机会。”钱江很肯定地说。

岑旷沉默了。她隐隐地对此事有了一些初步的判断。第一种可能是,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特异的事情发生,叶征鸿就是无意中看到了紫玉箫,激起了当年的恐怖记忆,因而失去了理智。这当然是最简单明了的解释,也可以轻松结案。但如果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种推论讲不通——叶征鸿当年并没有被刺杀,甚至没有见到过刺客,那些紫玉箫干花象征的不过是十七名被杀害的他的下属而已。作为一名曾经沙场浴血的老将,他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儿事情而大惊小怪,甚至于自杀。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叶征鸿是自杀的,但叶空山确实遇袭了,她不相信这二者毫无关联。

所以她猜想了第二种可能性。也许是当年的土匪并没有被清剿干净,三十六年之后,又有刺客追踪来到中州,只为了报复当年消灭了他们的仇人。而叶征鸿或许已经提前听到风声,所以才一直那么草木皆兵,他经常性的失踪或许也是为了去暗访此事。而与艾华川那次不幸的擦身而过,就好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使他不堪重负。

但这种推断仍然有不合理的地方。叶征鸿是国之功臣,假如真的有当年的残匪去侵扰他,他完全可以要求兵部派人保护,何须自己那么费劲?更何况,这仍然无法解释当时他那种可怕的表情。叶征鸿不会是一个那么怕死的人,即便是面临刺客的威胁,他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吗?

“看上去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一样,”卷宗里记录了一位现场目击者的原话,“怎么说呢,与其说那是害怕或者恐惧,倒不如说是一种绝望,一种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