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9页)

他把书放在胸口,意识到在自己开始打盹,脑袋频频点头。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有点傻,他清醒地想着。卧室就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来想,五分钟后再去也不迟,卧室和床又不会逃走的。而且他并不打算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阵⋯⋯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开阔的平原上,身旁就是他被大地积压、刚刚破土而出的地方。星星依然不断从夜空中坠落下来,每一颗星都落在红色的土地上,变成男人或女人。男人们留着长长的黑发,长着高高的颧骨;而女人们看起来都像玛格丽特・奥尔森。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们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

“请告诉我雷鸟的秘密。”影子恳求说,“求你们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妻子。”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背对着影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时,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她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夹杂着一缕缕白色。在转身离开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红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问他们。”她说。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这块土地,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那一端,漫天流动着电光。

他身边是高耸的岩石,岩石顶峰高耸入云。影子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一块岩石。岩石是陈年的象牙色。他攀爬上一块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这是骨头!影子突然想到,这并不是岩石。这是古老的风干的骨头。

但这是一个梦。有时候,在梦中你没有选择:或许是梦中没有什么需要你作出决定,或许是所有决定早在梦开始之前就已经作出。影子只能继续攀爬,不断向上。他的手很痛。骨头在他赤裸的脚下砰砰爆裂,裂成碎片,割伤双脚,疼痛不止。猛烈的风呼啸着,扯拉着他。他将身体压低,紧紧贴在峰壁上,继续向顶端爬去。

高塔是由同一种骨头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每块骨头都是风干的,像个圆球。有那么一阵子,他想象它们是古老的黄色贝壳,或是某种巨鸟的蛋。但是,在另一道闪电的亮光中,他发现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上面有空洞的眼窝,还有牙齿,毫无笑意地露齿而笑。

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距离地面有几百英尺,紧贴着骷髅塔的侧面向上攀爬,闪电从环绕高塔飞行的大鸟翅膀下的阴影中喷涌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秃鹫一般的大鸟,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环状翎毛。它们是巨大、优雅而威严的鸟,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轰鸣的雷声。

它们环绕着塔尖盘旋。

影子觉得,展开双翅后,它们两翼之间的幅度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宽。

这时,第一只鸟离开它的滑翔轨道,向他俯冲过来,蓝色的闪电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响。他把身体挤进骷髅堆中间的一条缝隙里,无数空洞的眼窝瞪着他,参差交错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齿冲着他微笑。可是他继续向上攀爬,奋力穿越骷髅头骨堆成的高山,骷髅尖锐的边缘割伤他的肌肤,让他厌恶、恐惧,心中充满敬畏。

又一只大鸟冲向他,人手一样巨大的鸟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来,想从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如果他回到自己的部落,手中没有雷鸟羽毛的话,他会觉得非常耻辱,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勇士。但鸟重新向上飞去,他连一根羽毛都无法抓住。雷鸟松开爪子,摇摆着飞回风中。影子继续向上爬。

影子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千个骷髅头,甚至有一百万个!而且,并非所有的骷髅都属于人类。最后,他终于站在了尖塔的巅峰,巨大的雷鸟环绕着他缓慢飞翔着,翅膀的每一个细微颤动,都可以操纵雷雨与风暴。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水牛人的声音。声音在风中呼唤着他,告诉他那些骷髅到底属于谁⋯⋯

骷髅塔摇晃起来。一阵雷电轰鸣中,最大的雷鸟向他俯冲过来,它的眼睛迸射出蓝白色的闪电。影子开始坠落,从骷髅塔顶跌落下来⋯⋯

电话铃声在响,影子甚至不知道电话线已经接通。他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接起电话听筒。

“真他妈的见鬼!”星期三冲他大声吼叫,声音前所未有的愤怒,“你知道你他妈的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我睡着了。”影子呆头呆脑地对着话筒说。

“你他妈的怎么想的?我费尽心机把你塞进湖畔镇那种地方,让你隐藏起来,现在还有什么意义?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连死人都能吵醒了!”

“我梦见了雷鸟⋯⋯”影子说,“还有一座塔。骷髅⋯⋯”他觉得应该叙述刚才的那个梦,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每个人他妈的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万能的基督啊,如果你总是做这种该死的广告,告诉别人你躲在哪里的话,把你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影子没有说话。

电话的另一端也平静下来。“我天一亮就到你那里。”星期三说,听语气,他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们一起去旧金山。你自己决定怎么打扮自己吧。”电话断掉了。

影子把电话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现在是早晨六点,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浑身都在颤抖。他听到外面的风从冰冻的湖面上呼啸而过,附近有人在哭泣,声音只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他肯定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在哭,抽泣声持续不断,低沉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

影子走进浴室小便,然后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把女人的哭泣声关在门外。外面的寒风仍在呼啸、悲号,仿佛它也在寻找失踪的孩子。那一夜,他再也无法入眠。

一月的旧金山市出人意料的温暖,热乎乎的汗水刺痛影子的后颈。星期三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像娱乐圈里的律师。

两个人顺着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条客和乞丐们眼看着他们走过,没有人冲着他们伸出装满零钱的纸杯,也没有人向他们乞讨任何东西。

星期三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影子看得出来他还在生气,所以,当天早晨黑色林肯车停在他公寓门前时,他什么问题都没有问。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得知星期三坐头等舱,而他的座位在经济舱后部时,影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自从孩童时代之后,影子再也没有来过旧金山,只是在电影里看过以故事背景出现的这个城市。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里十分熟悉,那些单栋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艳丽,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感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