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说亡灵也有灵魂。

我问他怎么可能——亡灵本身不就是灵魂吗?

他一语点破我的困惑:

难道你从未怀疑,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是啊,他说得对,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罗伯特・弗罗斯特《两个女巫》[19]

圣诞节前的一周通常是殡仪馆里最安静的一周。这是影子在晚餐时,从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艾比斯先生向影子解释原因。“快咽气的人,有些人会一直咬牙挺着,非挨到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不可。”艾比斯先生说,“有时候甚至还能挺到新年。另一些人恰恰相反。对他们来说,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准备过节,实在是太痛苦了,于是干脆提前下课,不再坚持等到《生活多美好》这部圣诞电影的最后一幕,也不再坚持等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了,不是稻草,应该说是压垮驯鹿的最后一根圣诞冬青。”他说话时,发出半得意嘻笑、半嘲讽哼哼的声音。显然,刚刚发表的这通言论,是他平时练习已久、特别中意的一段话。

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20]是一家家族经营的小型殡仪馆,也是这个地区最后一批真正独立经营的殡仪馆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人类商业活动的绝大多数领域里,全国性的统一大品牌都是极受重视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释的口吻讲解道,语调温和、态度认真,让影子忍不住想起当年到筋肉健身房来健身的一个大学教授,那个人从来不会用随和的语气和别人闲聊,只会用演讲、解说或解释的语气说话。刚认识艾比斯先生几分钟,影子就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显然,在与这位殡仪馆负责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尽量少说话,做个好听众。他们坐在一家小餐厅里,距离艾比斯与杰奎尔殡仪馆仅有两条街,影子点的晚餐是全天供应的早餐套餐(和油炸玉米饼一起端上来的),艾比斯先生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咖啡蛋糕。“⋯⋯我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喜欢提前知道他们能买到什么、享受到什么服务。麦当劳、沃尔玛、伍尔沃斯连锁店⋯⋯这些品牌连锁店就是这样,它们遍布全国,随处可见。不管你到哪儿去,除了些许地域特色外,你买到的总是几乎完全相同的东西。

“然而,殡葬业的情况肯定有所不同。你有一种需要,需要得到小镇才有的那种个性化服务,某个精通这一行、热爱这一行的人为你提供的服务。在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时,你需要这个人悉心照顾你和你所爱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于本地,而不是变成全国皆知的大事件。无论哪种行业——我年轻的朋友,千万不要误会了,死亡也是一个行业——卖方都是靠优惠的批发价格、批量购买、集中管理,再把产品销售给买方而获利的。这听上去让人不舒服,但真相就是如此。问题在于,没有人想知道他们最亲爱的那个人被冷藏车运到某个巨大的改装仓库里,那里还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尸体等着要统一处理。不,先生。死者亲属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熟人开的家庭殡仪馆,那里的人会带着敬意处理死者;他们希望把死者交给一个在街上遇到,会抬抬帽子打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朴素的褐色帽子,与他朴素的棕色运动上衣和庄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个小矮个儿,可一旦站在他身边时才发现,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过他总是像鹤一样弯着腰。影子此刻坐在他对面,隔着闪亮的红色桌面,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脸。

“所以,大型殡葬业公司进入一个地区以后,只会出资买下当地小殡仪馆的名字。他们付钱给殡仪馆的负责人,留用他们,制造出还存在人性化、差异化的表面假象。但那不过是墓碑石上的顶尖儿罢了。事实上,大殡葬公司的所谓本地化,就和汉堡王的本土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们却是真正的独立经营的殡仪馆。我们自己做全套的尸体防腐处理,而且还是国内尸体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当然了,除了我们自己,没人知道这个事实。我们从来不接火葬业务。如果拥有自己的火葬炉,生意会好赚很多,但火葬违背了我们精通擅长的东西。我的生意合作伙伴总是说,主给了你一份天赋或技能,你就有义务去使用它,还要把它用到最好。你赞成这个观点吗?”

“我觉得很对。”影子说。

“主将统治死者的力量赐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将驾驭文字的技能赐予我。文字,那可是好东西。知道吗?我自己也写故事,不是什么文学作品,只是自娱自乐,记录生命。”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影子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问问是否有幸拜读大作的,可惜没抓住时机。“不管怎么说,我们提供给人们的是具有连续性的服务: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在这里已经超过二百年了,当然,我们两个并不总是顶着殡仪馆经理这个头衔。早先,我们被人称为殡仪业者,再早一些时候,我们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这个嘛,”艾比斯先生的笑容中有一点点的自鸣得意,“我们两个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不过,直到南北战争之后,我们才在这里找到适合我们的职业。那个时候,我们的殡仪馆专门为附近的有色人种家庭服务。在战前,没有人认为我们是有色人种——也许有人认为我们是外国人,有点异国情调啦,肤色比较黑,但我们确实不是黑人。战争结束之后,很快不再有人记得我们曾经不被当作黑人看待。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肤比我更黑。但这个观念的转变还是很容易。真的,别人把你看作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现在,黑人又被称为非裔美国人了。这个词我感觉很怪。这让我想起那些从奥斐、努比亚等地来的人。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非洲人——我们是尼罗河人。”

“这么说你是埃及人喽。”影子说。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来回摇头,仿佛脑袋安在弹簧上,正在衡量轻重,从两边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你说的话,既正确又错误。在我看来,‘埃及人’这个称呼指的是现在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在我们的神圣陵墓和宫殿上建造城市的家伙们。他们和我长得很像吗?”

影子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见过长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见过晒黑肌肤后,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没什么区别的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