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1页)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递给影子一杯,然后递给杰奎尔。啤酒的味道很不错,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称赞说。

“是我们自己酿的。”艾比斯说,“在过去,是女人们酿造啤酒,她们的技术比我们要好很多。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只蜷缩在墙角猫篮里睡觉的褐色小猫。“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塞特[22]离开我们去探险,那是⋯⋯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为止都两百年了。我们曾经收到他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荷露斯[23]⋯⋯”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伤感地摇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杰奎尔说,“就在我出去收尸体的时候。”他喝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影子说,“你们告诉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杰奎尔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头顶了顶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就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缩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影子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影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杰奎尔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影子确实很想洗澡。他先站在铁铸的浴缸里洗好澡,然后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为用的是杰奎尔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影子很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用来给死人刮世上最后一次胡须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裸体。身上到处都是淤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淤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淤伤重叠在一起。他打量着自己湿漉漉的黑发、深灰色的双眸,镜中的他也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着自己,盯着自己咖啡色皮肤上的道道伤痕。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这是解脱的好办法,他忍不住想,简单有效的出路。要说谁能轻松应对此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厨房里喝啤酒的两个家伙。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的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耳根到另一边的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划伤。看,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在二十年代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房间里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似乎很少通风换气。他摸了摸床单,似乎有些潮湿。

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的波斯地毯上,还摆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挺想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要踏进死人的鞋子?他穿好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衣服合身得简直完美,甚至没有他预料会出现的胸口绷得太紧,或者袖口短了一截的情况。他冲着镜子调整好领带,镜中的影子似乎正对着他微笑,满脸嘲讽的味道。他抓抓鼻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时候,镜中倒影依然在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刚说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进来,轻轻走过房间,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她看着他,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毛茸茸的一团。蜷成一团的猫开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影子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正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杰奎尔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杰奎尔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古德切德的老妇人死了。在杰奎尔先生的指点下,影子携带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放在床上死去女人的身边,摊开袋子。她死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仿佛一件易碎品,轻得没有一点重量。他将她放进裹尸袋内,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影子忙着做事时,杰奎尔正在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人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老人滔滔不绝地讲话,杰奎尔站在一旁耐心听着,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的忘恩负义,孙子那一辈也是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自己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如果是让他来抚养教育孙子们,情况就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