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6页)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段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在夜晚我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任何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夜晚。”影子说着,暗自希望自己能说出一些更有智慧、更有深度的话。

“我的姐姐们各有属于她们自己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属于黎明的。在我们家乡,她负责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驭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双轮战车?”

“双轮战车。我们的父亲驾驭着双轮战车出门。卓娅・维切恩亚亚负责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丰满,但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因为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轻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

“北斗七星。”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风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在那一瞬间,她的乳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人们把它叫作奥丁的马车,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乡,我们相信有一个魔怪,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上。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扑’的一声,就像那样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那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寒冷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起来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属于午夜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了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把这秘密说出来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也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带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哈哈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先不杀你的。想杀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第一个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不是吗?”

“我感觉,”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拥有自己一套逻辑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或者规则意味着什么。我搞不清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搞不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从出狱之后,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给过你保护的力量,但你已经失去它了,你放弃了那份力量,你曾经将太阳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给你的保护力量要虚弱许多,是来自女儿,而不是父亲的保护。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的强,对吧?”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影子觉得该回屋里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吗?还是也比赛下棋?”他傻乎乎地问。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诉他说,“就能拿走月亮。”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一下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发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惊叹,“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也没看明白最后那一下是怎么变的。”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说,“我摘下了月亮。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好好保护它。给你,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他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当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份困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窗外根本就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就要去抢劫银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