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飞一箭侠者误白马 夺两郡贼臣倚朱门

安房原在总国南边,上古时总国无上下之分,后分开取名为上总、下总。这里土地宽阔多桑,便于养蚕。用蚕丝做的缨叫作总,当时把总当作贡品,所以其国便称之为总。总的南端居民甚少,所以将南海道阿波国之民迁到这里,不久便称之为安房。即《日本书纪·景行纪》中所说的淡水门。安房仅有平郡、长狭、安房、朝夷四郡。从前仁安、治承年间,平家兴盛之际,这里有三个武士,就是在《东鉴》中有记载的御厨麻吕五郎信俊、安西三郎景盛、东条七郎秋则。治承三年秋八月,源赖朝在石桥山之战中败北逃赴安房时,这几个武士最先跟随着他。安西三郎景盛做向导,麻吕信俊和东条秋则等端茶送饭,忠心不二。所以源氏统一天下后,将安房四郡分给这几个人,传了十几代子孙,历经北条时代,到了足利氏之时,也从未失掉这块领地。景盛的十二世孙安西三郎大夫景连,领有安房郡馆山城。信俊的后裔麻吕小五郎兵卫信时,领有朝夷郡平馆城。长狭郡则由东条的氏族神余长狭介光弘领有,他作为秋则的后代,驻在平郡的泷田城。虽说都是世家,但神余吞并了东条的领地后,管领长狭、平郡两郡,成了安房的半个国主。他的家臣和仆从众多,人马装备自不待言,一切充足,使安西和麻吕站到下风,便推他为国主。光弘骄奢淫逸,耽溺于酒色,在众多妻妾之中,尤宠爱淫妇玉梓,内外赏罚都由她来决定。贿赂玉梓的,有罪而得赏;不巴结玉梓的,虽有功而不得重用。自是家规大乱,良臣退去,佞人得势。其中有个叫山下栅左卫门定包的,其父是看管青滨草料场的庸庸碌碌之辈。定包长大成人,相貌不似其父,面色洁白,眉清目秀,鼻高唇红,言语柔和悦耳,光弘用他为近侍。通过女眷内奏实乃佞人晋升之资。栅左卫门定包,表面上谨言慎行,暗中使阴谋诡计,是个贪图名利的小人。一开始他就百般地谄媚玉梓,凡是她喜爱之物,不惜重金购以赠之。因此他逐渐出人头地,说话使主君喜欢,摆酒宴、劝淫乐,并与玉梓私通,卑鄙无耻的勾当虽多,而光弘却半点也不知晓。没多久光弘就把定包摆在老臣之上,藩屏的赏罚无论大小,皆由他掌管,从此山下定包大权独揽,而主君虽有却若无。于是忠君之士谏主不从则隐退,趋炎附势者大多讨好定包,他则利用别人的阿谀奉承,结党以御讥。陈利害、改旧法、重税敛、累课役,不顾万民之恨,山下定包实已成为神余家的安禄山。他每天骑着白马出仕,侧目视之者偷偷给他起个浑名叫啖人马,偶在途中遇到则躲而避之。

这且不提,却说泷田的近村有个叫苍海巷的地方,有一庄客叫杣木朴平。按战国时代的习俗,击剑和拳法自不待言,且膂力过人,胆大强悍,临难不惧,是个侠义之士。神余的家规已乱,民不堪其苦。这一切都是山下栅左卫门的所作所为,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他秘邀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洲崎的无垢三来家商议道:“未知尊意如何?当今啖人马弄权虐民,祸害田园有甚于蝗虫;屠杀无辜无异于瘟神。让这小子如此横行下去,我们靠什么来养活妻子老小?遵守苛法,无非是惜命。如此年年被搜刮,连免受饥寒都难保,还怕什么法律和报应?莫如你我二人舍身杀了啖人马,将众多人解救出来,岂非一大快事?”无垢三听了毫无异议,点头称赞道:“您说得十分勇敢,我并非没想过此事。然而这小子的势力胜过国主,出入时有数十人跟随。如果草率行事,岂不弄巧成拙?眼下不少人是笑里藏刀,很不可靠,所以我沉默到今天。您今日突然向我透露了心中的隐秘,你我志同道合,胜过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然而,因此便匆忙定夺,会徒丧性命。莫如待他游山,或随从不多的微行之时下手,我想不会不成功的。尊意以为如何?”朴平听了非常高兴,说:“那么就这样吧!”二人如此这般地相互交头接耳,密谈了数次。诚如杨震的四知之戒,隔墙有耳,这件事很快就有人禀报给栅左卫门。定包听了不动声色,想立即召集众兵逮捕朴平和无垢三,但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另外的阴谋,于是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将随从加倍,早晚不出门。他这样地严密防范,而主公长狭介光弘,却长夜淫乐,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光弘日久生病,美酒珍馐食不甘味,郑声艳曲亦不悦耳。于是想派人去蓬莱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或请方士授以不死之术,真无异于秦皇汉武的想法,光弘整日枕着玉梓的大腿,不愿出帐。定包认为机会难得,一日进见主君道:“时值夏初,山野新绿,十分美丽。落羽畷的野鸡,青麦村的云雀,群聚于彼。您这样闭门不出反而增病,莫如前去驰狗放鹰,才是养生之道。某愿伴主公前往,您想去么?”他如此引诱,玉梓又从旁怂恿。在二人的劝说下,光弘慢慢起身说:“我总是十分懒惰,久未出城。今日你们这样苦口相劝,有如良药。就先传旨明日清晨去狩仓打猎,做好准备。”定包把扇子当作象笏,别有用心地奏道:“虽然您的命令不能违抗,但近年赋役日繁,民疲于课役。不仅如此,现正值耕地撒种之时,宜悄悄出行。有某相伴,万无一失。如此不误民时,不久百姓知道,谁不称赞您是仁君?这不也是使民之术么?”这一番花言巧语,使光弘感叹不已,道:“你说得甚有道理。家中的老臣真都应该像你这样。就依你所奏。”因此就减少了助猎的人数,只让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等八九名近侍作随从的准备。次日清晨光弘骑着菊花青马,牵着狗,驾着鹰,悄悄出去打猎。

却说山下栅左卫门定包,因是预谋,在前一天自城中退出后,便紧急召集落羽和青麦的村长说:“我偶得休假,明日想到此地放鹰。你们要小心伺候。”他很严肃地晓谕后,村长们赶紧跑回去驱使庄客们打扫街道。这样一嘈闹,杣木朴平和无垢三等得到消息后说:“明天达成宿愿的时机来了。”二人窃窃私喜,打扮成助猎的士兵,手里拿着弓箭,那夜从丑时三刻就来到落羽畷的东北,躲在草深的山冈下,以古松为盾,等着定包。夏季夜短,不多时便到了雄鸡报晓的时候。长狭介光弘腰间围着鹿皮行縢,深深戴着绫蔺笠。马前有助猎的士兵,那古和天津等八九名近侍分列左右,出了泷田城。山下栅左卫门为了预防万一,便派了许多兵将,而他自己却骑着白马,稍迟一点儿策马前进。自然事先已经策划好了,连马夫等都参与预谋,清晨喂马时,在草料中掺了毒药。所以光弘所乘的马,走了二里多路就忽然得病,怎么打也不走,前足无力突然倒下。主公也头朝下滚鞍落马。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慌忙将他扶起。光弘叫道:“赶快再牵匹马来!”他这样地高声喊叫,随从们就更慌作一团。忙向后队传报,栅左卫门扬鞭跑来,翻身下马对光弘说:“因是微行出城打猎,没做这个准备,如等待换马则徒费时间。某有马在此,经多年驯养,骑着很舒适,就请您骑这匹吧!”他就势将马牵过来。光弘立即转怒为喜,离开马扎说:“那就按你的意见办吧!你在这里休息,我骑你的马去。随从们赶快跟上!”说着扶鞍上马,坐骑甩动着尾巴,如同破晓扬帆的快船,在东方发白的时候,光弘已经接近树叶茂密的落羽畷。这天陪同他射猎的只有那古和天津两位家臣,也没有抬头看山上的树荫处。他们一片赤诚,自感侍奉主公责任重大。这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告诉先头的助猎士兵,向青麦村去。由于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光弘惊讶道:“汝等往哪里去?今天的围场是落羽冈。你们近来贪睡,还没睡醒么?”这一动怒,七郎和兵内从左右悄声奏道:“主公您知道么?坐骑暴毙乃是不祥之兆。落羽与落马音训相同,名诠自性(1) ,甚是可忌。不仅如此,室町幕府的武威已不振,兵乱不休。安房是东南的尽处,幸免无事。但国内并非无野心之人。这样地微行出城已甚是危险,何况又不避忌讳,故冒不祥呢?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因此才骤然改变了去向。”光弘听了冷笑道:“尽是妇人之见。活物必死,死匹马又有何妨?焉能因此便忌讳今天的围场与落马同音?落羽是落鸟之意,岂非猎获甚多的祥兆?往那里去!”马镫作响,催马向前。那古和天津等毫无办法,只好又让先头士兵按原路,沿着野草繁密的田边小道,来到落羽畷边的落羽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