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第4/5页)

陌生人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盯住他们,狡黠地笑了笑。那个乘客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同时伸出两个手指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把那位先生的行李给我。”陌生人说道,于是我的行李就非常利落地转移到了他的马车上。接着我从马车侧面下来,他的马车就停在我们旁边,陌生人伸出一只像钢钳般的手拉了我一把,我上了他的马车,他抓住我的胳膊时我感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然后他一言不发,抖了抖缰绳,马就掉转身子跑开了,拉着我们钻进了漆黑的关口。我回头张望,看见拉那辆马车的马在车灯照耀下喷着白色的雾气,与之相映的是,我刚才的旅伴们的身影还在不停地画着十字。这时车夫甩响了鞭子,并且吆喝了一声,他们的马车便继续朝着布科维纳的方向驶去了。

他们消失在夜幕中之后,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随后是一种可怕的孤寂。这时候,一件斗篷披在了我的肩膀上,一条小毛毯也盖在了我的双膝上,驾车人用非常流利的德语对我说:“先生,夜里很冷,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一定要把您照顾好。座位下面有一瓶乡下产的梅子白兰地,如果您想喝的话,请随便。”

我没有把它拿出来喝,知道有瓶酒放在那里,心里还是感到安慰了。我觉得有点奇怪,更觉得非常害怕。假如还有其他选择的话,我想我会采纳它,而不会继续这趟前途未卜的夜间之旅。马车先是一直向前飞奔,然后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又朝另一条路直奔而去。我感觉我们似乎只是在围着同一个地方打转,于是我就有意记住一些明显的标志,结果证明了我的猜测没错。我本想向驾车人问个究竟,可是我又害怕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既然我已经身陷如此境地,如果他有预谋故意拖延,我的抗议又有何用?

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愈加急切地想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就点燃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看了看我的手表。差几分钟就到夜里十二点了。我心中一惊。不久前的经历更加强了关于午夜幽灵的说法在我身上产生的恐惧。我焦躁地等待着。

从道路前面很远的一家农舍里开始传来一声狗吠,好像是受到惊吓发出的痛苦哀嚎,一声长叫。另一条狗也跟着哀嗥起来,接着是更多的狗加入,直到这恐怖的哀嚎乘着轻吹过关口的夜风,在四下乡野里连成一片,使人仿佛能透过夜的微光,恍惚看见它们到处都是似的。

那条狗刚一嚎叫,马立刻受惊似的跳了起来,驾车人连忙轻声安抚,它们才慢慢安静下来,但仍然是颤抖不已、大汗淋漓,仿佛是受到突然惊吓后狂奔过一阵似的。很快,从远处,从我们两侧的群山之中,开始传来更嘹亮、更尖利的嗥叫——狼群的嗥叫。这下子我和几匹马都受到了惊吓,让我只想从马车上跳下去逃命,而它们更是上蹿下跳,扬蹄尥蹶子,驾车人竭尽全力不让它们乱蹦。

好在过了一会儿,我的耳朵就适应了这些嗥叫,马儿们也逐渐安静下来,能让驾车人下来站在它们面前安抚它们了。他轻轻拍着马,凑近它们的耳朵轻声说着什么,就像我在驯马者那里见到过的。这一招产生了奇效,马儿在他的抚慰下又变得很听话了,虽然还是颤抖不已。驾车人再次上车就座,抖动缰绳,马车又快速行驶起来。之前我们一直走在关道的一侧,但这时他猛然向右拐弯,马车驶上了一条很窄的小路。

不久我们便穿行在树林之中,很多地方的树枝都在我们头顶上方搭成拱形,我们好像穿行在隧道中似的。我还看见许多巨大的岩石突出在路的两旁,好像是我们的卫士。虽然我们像是处在掩体中,但仍能听见风穿过岩石缝呼啸而入。还能听见马车穿过时,折断树枝的劈啪声响。气温越降越低,天空开始下起粉状的细雪,不久我们和周围就都变成了白色。刺骨的寒风中依旧传来阵阵狗的狂吠,但随着我们的远去,这声音越来越小,反倒是狼嗥声越来越近,好像狼群正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围拢过来似的。我怕得要死,马儿也同我一样恐惧,可这驾车人却丝毫无动于衷,像没事似的。他不住地左顾右盼,但在黑暗中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在路的左边,我瞧见了一簇蓝色的火苗在微弱地闪烁,驾车人也看到了,他立刻喝住马,跳下马车,旋即消失在夜幕中。随着狼群的嗥叫越来越近,我也越发手足无措了。就在我迟疑之际,驾车人又突然出现了,一言不发地坐回驾座,马车又跑起来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并一直在做着相同的梦。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断重复出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夜晚发生的一切确实像是一场可怕的梦魇。那团火曾一度距离我们非常近,近到我可以看到驾车人去那边做了什么。只见他迅速朝蓝色火苗升起的地方走过去,火苗真的很微弱,甚至连它周围的地方都不能照亮。驾车人找来一些石块儿,并把它们堆成一堆儿,好像有什么用途。

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幻象:当他站在我和火苗之间时,他似乎变成了透明体,我仍然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身后摇曳的火苗。鬼火!我大吃一惊。不过这景象只有短暂的瞬间,所以我想这可能是黑暗中视觉疲劳时的错觉吧。不久,蓝火苗消失不见了,我们继续在夜色中赶路,狼群的叫声也好像从四面八方跟着我们移动。

后来,驾车人又一次下车,走得比以前更远。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几匹马颤抖得比前几次都厉害,而且还惊慌得不断喘气和嘶鸣。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样,因为狼群的嗥叫已经完全停止了。就在这时,月亮穿破了乌云,从松林密布、怪石嶙峋的悬崖顶上突然露出头来。在月光下,我猛然看见在我们四周站着一圈饿狼,龇着白色的獠牙,垂着血红的长舌头,四肢健壮有力,狼毛十分浓密。要知道,狼群在冷眼驻足、一声不吭的时候比它们嗥叫的时候可怕千百倍。我吓得几乎要瘫倒了。只有当一个男人与这样的恐怖面对面的时候,他才能真切体会出其中的含义。

突然,狼群开始嗥叫起来,似乎月光对它们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影响。马立刻变得癫狂起来,上蹿下跳,它们很难看地翻着眼白,悲哀而无助地四处张望着。狼群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包围圈,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步步进逼过来,而马只能留在圈里原地打转。我大声呼唤驾车人赶紧回来,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突破这个包围圈,把他接过来。我大喊大叫,用力敲着一侧的车帮,希望用这些响声吓退这边的狼群,好让驾车人趁机回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可我不久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威严地呵斥狼群。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到他站在路的中央,挥舞着长长的双臂,好似在拨开一道无形的屏障,狼群开始慢慢地后退,越退越远。就在这时,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们瞬间又陷入了黑暗。等我又能看清时,看到驾车人爬上了马车,而狼群已经没了踪影。对我而言,这一切是那么奇怪和不可思议,使我恐惧得不寒而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滚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我们继续摸着黑赶路,但时间好像已经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