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第3/5页)

在“中部地带”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后面,高耸着喀尔巴阡山脉本身的陡峭山峰,坡面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我们现在置身其中,午后的阳光照射着左右的山峦,使这美丽的山脉焕发出绚烂的光彩,峰峦的背阴处呈现深蓝和绛紫色,在草丛和岩石混杂的地带呈现绿与褐的色调。嶙峋错落的巨岩和险峻的峭壁绵延千里,直至没入远方的地平线,而在那里,皑皑的雪峰巍然耸立。随着太阳西沉,透过山上不时可见的巨大裂缝,我们不时可以看到溪水溅落时折射出的晶莹光芒。我们沿着山脚曲折而行,几次峰回路转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座覆盖积雪的山峰。这时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胳膊,说:

“瞧!圣座峰!”说完他虔诚地画起十字。

我们在漫漫路途上继续盘山前行。太阳西下,夜幕悄然降临,四周暗了下来。雪峰依然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山体泛着清冷的粉红色光芒。一路上我们不时见到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都穿着奇异艳丽的民族服装,但我注意到在他们中间流行“大脖子病”。路旁竖立着许多十字架,当我们从它们旁边疾驶而过时,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开始画十字。沿途还不时见到一些男女农民在神龛前跪拜,连我们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也不回头看一眼,看来是虔诚得全神贯注,对外部世界已是不闻不问。我还看到了不少新鲜的东西,比如捆在树上的干草垛,还有随处可见的美丽的白桦林,它们雪白的枝干透过漂亮的绿叶闪着银光。

在路上我们不时地超过一辆辆轻便马车,这是普通农民使用的一种大车,长长的蛇形车骨很适合这里高低不平的道路。在这样的大车上肯定是坐满了回家的农民,其中的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后者还携带着长矛,长长的矛杆精心打磨过,一端镶着斧子形的矛头。

随着夜晚降临,天气变得很冷。夜幕渐渐低垂,橡树、山毛榉、松树的阴影逐渐模糊成漆黑的一团。当我们穿过关口向上攀行的时候,即使是在山梁之间的深谷,那些冷杉林也是黑糊糊的一片,映衬出背景中积雪的白色。有时候道路穿过松树林,我觉得就像是钻进泰山压顶般的黑暗中,一片片黑糊糊的树影产生一种阴森可怖的怪诞效果,强化了我在傍晚时分产生的那些恐怖思绪和幻觉。当时,在奇特的落日映衬下,喀尔巴阡山脉上空的云层就像鬼魂在峡谷间缭绕不散。

有时候,山势变得非常陡峭,尽管车夫一个劲儿地催马,但马还是只能慢慢地走。我真希望下车,跟着马车自己走走,就像在家乡那样,可是车夫怎么也不答应。“不行,不行,”他说,“您可不能在这一带步行——这儿的狗很凶啊。”接着,他以表面开玩笑的口吻严肃地对我说:“在睡觉之前还要有您受的呢!”说完他扭头看了看,似乎想从其他人脸上找到赞同的会意一笑。一路上他只停了一次车,就是给马车点灯的那一小会儿。

天黑以后,乘客们的情绪似乎变得激动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不断跟车夫说话,好像催促他加快速度似的。车夫用他那粗大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马匹,大声吆喝着驱赶它们,要它们拼命赶路。这时,透过夜幕,我看见在我们的前方有一小片昏暗的灯光,仿佛在群山中有一个豁口似的,乘客们看到后更加兴奋不已,尽管有减震的皮弹簧,飞驰的马车还是剧烈摇摆,就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颠簸漂摇的一叶孤舟。我不得不使劲把稳自己。

这时路面平稳一些了,我们感觉如同飞一般。两旁的山峰扑面而来,我们驶进了博尔戈关口。几名乘客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送给我礼物,他们那样热心地往我手里塞,真是盛情难却。礼物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稀奇玩意儿,但每一件都蕴涵着纯朴的善意,代表着一句温暖的问候和祝福,还掺杂着似曾相识的不安和恐惧,使我联想起之前我在比斯特利茨的旅馆门外见到的情景:人们画着十字祈祷,做手势抵御“毒眼”。马车继续飞奔,车夫前倾着身子,车里两侧的旅客都伸着脖子到车沿儿外,向着黑暗深处紧张地窥望。很显然,什么十分刺激的事情正在或将要发生,可是无论我向哪位乘客打听,他们都没人肯给我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解释。

这种兴奋的状态又持续了一小会儿,关口终于出现在我们的东侧。乌云在我们的头顶上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雷雨气息。高耸的山脉仿佛把天空劈成了两半,而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雷声轰鸣的这一半。我现在只是一心盼望着接我去见伯爵的马车快点到来。每一分钟我都在盼着看到黑暗中出现马车刺眼的灯光,但是前面仍是漆黑一片。唯一的一点光线来自于我所乘马车的那几盏车灯,透过摇曳的灯光,可以看见从累得气喘吁吁的马鼻子里喷出的白色雾气。我们还能看见前方白色的砂石路,但是上面没有车辆走过的痕迹。乘客们都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缩回头来,这仿佛是在嘲笑我的失望。在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车夫看了看表,然后用很低的语调对其他乘客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想他说的是:“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钟头。”然后他扭头对我说话了,他那一口德语比我的还糟糕:

“没有马车来接这位先生,看来并没有人在等您。那我们就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最好是后天。”

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马突然开始嘶鸣,喘着粗气,变得狂躁不安起来,车夫不得不使劲拽住缰绳。这时候,车上的农民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一起开始在胸前画十字:只见一辆四匹马拉的遮篷马车正从后面驶来,追上了我们,停在我们的马车旁边。透过闪烁的车灯的映照,我能看出那些马是黑色的良种马。赶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蓄着棕色的长胡子,头戴一顶宽大的黑帽,帽檐压得很低,似乎遮住了他的脸。我只能看到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当他扭头朝向我们时,这双眼睛在灯光映照下泛着红光。

他对我们的车夫说:“老伙计,今晚你来早啦。”

车夫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位英国先生很急。”

陌生人回答说:“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希望他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伙计,你瞒不过我,我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我的马也跑得很快。”

他边说边微笑着,灯光下显出一张线条刚硬的嘴,嘴唇很红,雪白的牙齿很尖利。我的一个旅伴这时向另一个旅伴低声念出了布尔格尔写的《雷诺尔》中的一句诗:“Denn die Toten reiten schnell.”(“死人行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