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He(第2/4页)

虽然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个男人依旧对着我说话了。当我专注于研究几级铸铁栏杆台阶之上、带门环的大门时,从花饰楣窗中透出的苍白光线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脸,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与表情。不过,那个男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戴着一顶宽檐帽,不知为何,这件帽子的样式与他身上那件过时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称;不过,在他向我说话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纤细,消瘦得就像是具尸体;他的声音也令人惊讶地轻柔与空洞,但却又不是特别的低沉。他说,他好几次注意到我在周围游荡;并推测我与他一样热爱着那些旧时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从事着类似的探险研究,并且挖掘出了许多有关当地的知识——任何一个明显是初来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获取这样深深埋藏起来的知识——所以,我怎能拒绝这样一个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借着从一扇孤单阁楼窗户里漏出来的黄色光线短暂地瞥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样貌颇为高贵,甚至有几分英俊;此外,这张面孔还显露出了些许高贵的血统与修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品性实属罕见。可是,尽管他的面孔让我觉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点也让我感到几乎同等程度的焦虑与不安——可能是因为他太苍白了,或者是因为他太过漠然、面无表情,抑或是因为他那种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模样;总之,在他的面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或自然。不过,我依旧跟随着他;因为,在这段枯燥的日子里,只有不断寻访旧时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续我灵魂的生命。此外,这个人也在追寻着同类的东西,而且他的探索远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觉得这次相遇便是命运的恩惠。

午夜里的某些东西让这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领着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语外,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只用最简短的解说介绍那些古老的名称、日期与变迁,并且绝大部分时候只用手势为我指明行进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挤过狭小的缝隙,踮着脚穿过走廊,攀登翻越过砖墙,甚至还曾手膝并用地爬过了一条低矮的石头拱道——尽管我试图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这条蜿蜒扭曲、永无止境的拱道却抹去了一切关于地理方位的记忆。我们看到的东西全都非常古老,绝妙非凡——至少,当我借着些许散射的光线欣赏这些景色时,它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摇摇欲坠的爱奥尼柱式立柱;那些带沟槽的扶壁柱;那些瓮头铁栅栏;那些灯火摇曳的楣窗;还有那些精美装饰的扇形顶窗。随着我们在这座充满陌生古迹、无穷无尽的迷宫里越行越深,这些事物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古色古香,越来越奇妙陌生起来。

我们没有遇见任何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有光亮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们最早遇见的街灯是烧油的,上面雕刻着样式古老的菱形花纹。后来,我注意到有些街灯换成了蜡烛;直到最后,当向导用他戴手套的手牵着我走进一座没有光亮的可怕庭院,穿过一段完完全全的黑暗,来到一扇开在一面高墙上的狭窄木门前时,我们走进了一段残遗下来的小巷,此时我才发现,这条巷子是靠着每隔七户便在门前挂一盏灯笼的方式来照明的——那些马口铁灯笼是古老得不可思议的殖民时代样式,有着一个锥形的尖顶与四侧开口的炉身。这条小巷陡峭地向着山上延伸过去——我还以为在纽约这片地区已没有这样陡峭的山坡了——巷子的上端被一座私人宅邸那爬满常青藤的围墙直直地堵住了。借着天空中模糊的光亮,我能看见那堵围墙后面露出了一座苍白色的圆顶阁楼,以及些许摇曳不定着的树梢。围墙上留有一扇小巧的拱门,拱门的弧度很低,并且安装着布满饰钉的黑色橡木大门。接着,那个男人向前走去,用一把笨重的钥匙打开了木门。进入拱门后,他又领着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走在一条碎石铺设的小路上——然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房屋正门前的几级石头台阶边。随后,他为我打开了大门。

我们走了进去,紧接着一股因严重发霉腐朽散发出的恶臭扑面而来。我顿时觉得有些头昏。那肯定是几世纪的污秽与腐烂所孽生的恶果。招待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气味,因此我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恭有礼些。在他的引领下,我登上一段弧形楼梯,接着穿过一座大厅,然后走进了一间房间。进入房间后,我听见他跟着走了进来并转身锁上了房门。随后,我看见他拉开了遮在三扇小格玻璃窗上的窗帘——借着微亮的天空,我能勉强看清楚那些窗户。在这之后,他走到了壁炉饰架边,拿起了燧石和钢刀点着十二叉枝形大烛台上的两根蜡烛,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一段言语轻柔的谈话。

在微弱的光辉中,我发现我们正处在一间布置考究、空间宽敞的书房里。书房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上半叶,内部布置着嵌在墙内的书架,奢华的三角楣饰,惹人喜爱的多利安式飞檐,以及一座雕刻华丽、摆放着卷轴与瓮坛的壁炉饰架。在拥挤的书橱上方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挂着一幅做工精细的家族画像;画像里的人物都蒙着一层神秘莫测的晦暗,并且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不容置疑的相似之处。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一张雅致的齐本德尔式方桌旁的椅子上。随后,他来到方桌的对面,准备坐下。但在入座之前,房间的主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窘迫;接着,他缓缓地脱下了手套、宽檐帽与斗篷,站在那里露出了一套仿佛戏剧演员般的行头。他的打扮完全像是个十八世纪下半叶的人,不仅头上留着辫子,脖子旁围着花边,还穿着齐膝马裤与绸缎紧身裤,以及一双我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老式搭扣鞋。接着,他慢慢地坐进了一张靠背装饰着镂空七弦琴图案的椅子里,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脱掉帽子后,他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衰老——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我觉得自己在刚遇见他时感到忐忑不安并不是因为这种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古怪的长寿样貌。当他最终开始说话的时候,那种小心压低嗓音说出的、柔和而又空洞的声音总是颤抖不已;有些时候,我很难听清楚他的话语,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惊奇、警惕与有些怀疑的兴奋情绪仔细聆听着——而且那种兴奋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在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