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辟天 十、拯救(第2/8页)



清晰到,能感觉出泪水的温度。

“白璎。”他终于清楚的吐出了这个名字,抬起了手,一寸寸触及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如雪,仿佛是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唯有泪水是温热的,顺着他指尖一滴滴滑落,证明了眼前这个人存在的真实——是真的……是真的!这不再是遥远的回忆,也不再是无法触摸到的影子。这一次……终于是真的了!

他忽然如释重负的微笑起来。

一切都是值得的。付出了那样巨大的代价,不惜舍弃了族人、扭转了星辰,悖逆了天地——他的手、终于能穿越时空和宿命,触到了她的脸。

她在他的掌心无声哭泣,眉目静好,如莲绽放,一如百年之前。

苏摩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前所未有的平静——种种与生俱来的黑暗和憎恨都悄然隐去了,他仿佛回到了无限久远的从前,前世的记忆和此刻重叠。

白璎……是的,白璎。这两个字在百年后依然保持着那种魔力。当他在白塔顶上的黑暗里苦苦挣扎取舍,当他在慕士塔格的冰雪里完成了身心的蜕变,当他无数次在流浪的路途上濒临死亡……在那无数个黑暗的长夜里,这两个字,曾一次的浮现在心底。

无数的声音在心底里呼啸,排山倒海而来,仿佛要突破胸臆里钢铁的牢笼,逼着他对眼前的人冲口说出埋藏已久的那两句话——那两句话……都只有三个字。

然而,那寥寥几个字却仿佛最严酷的封印,需要无限的力量去开启。

长久的沉默中,外面的天色却缓缓黯了。

黑暗的角落逐渐扩大,最终将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仿佛宿命和回忆的影子在这一刻追了上来,将好不容易得到安静相处机会的两人重新笼罩。在那样的重压下,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相对,仿佛深味着种种悲凉和怅然。

“苏摩……”最终,白璎先平静了下来,“你为何也会来帝都?”

苏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简短地回答:“和你的目的一样。”

“……”白璎手指微微一震——和她的目的一样?难道他也知道了魔的力量所在,所以特意前来一同封印那个破坏神么?不可能……他又怎会知道?这本是空桑人的秘密,只有双戒的持有人才能确定的事。

“你怎么知道?难道是……”她有些诧异。

“是真岚告诉我的。”苏摩没有隐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白璎怔住,忽然陷入了长久地沉默——是真岚?在诀别的那一刻,她一直以为她的未婚夫并无知觉,或者说,即便是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他也没有什么立场来表示反对。因为他是空桑人的王,又如何能阻拦这一场事关国运的魔神决战?

真岚……你知道自己无法前来,竟不惜借助了苏摩的力量么?

身为空桑的皇太子妃,最后一任白族的王,后土神戒的持有者——我早已抱定了为空桑而死的信念,无悔亦无憾。但,你却并不愿意我就此以身相殉,而希望我以别的方式继续活下去?——可是,尽管如此……你又怎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此刻在无色城里无法走出一步、只能仰望伽蓝帝都里种种巨变的你啊……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她一直沉默着,感觉内心种种思绪纷乱如麻,指尖微微发抖。

在暮色里,苏摩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忽地开口:“你在想什么?”

她终于开了口,迟疑着:“苏摩……”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然而,黑暗里的人却更快地截断了她的话,语气在一瞬间重新变得漠然,看着窗外的暮色,声音洞彻而冰冷,“既然你重新醒了过来,那便表示,你已然做出了某种决定。”

“是。”白璎微微叹息,低头看着手上的后土神戒。

“我知道你的决定。”他的眼神毫无变化,似只在漠然地说着一个事实,“你将作为空桑的皇太子妃活着或死去,不会再有别的——是么?”

白璎默然,并没有否认。

神戒的辉光映照着她的脸,柔和而又宁静——如今的空桑皇太子妃,已然不再是百年前那个羞涩苍白的贵族少女。她心里有着自己的选择和坚持,即便是多么的艰难和痛苦,也不会再如百年前那样以一死来逃避。

“苏摩,”白璎沉吟着,似斟酌着用词:“你知道,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样任性妄为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的重复了她最后几个字,“任性妄为。”

“我是空桑人的太子妃。”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低声,“非常感谢你给了我新的生命,让我有了一个赎罪的机会,可以再度为空桑而献上生命,而不是如同百年前那样无谓的死去。”

“无谓?”苏摩忽地冷笑。只是阖起了眼睛,许久,才开口一字一字回答:“不必谢我——这条命,是我欠你的。

“而现在,两清了。”

白璎猛地一震,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涌上了泪光——百年之后,他第一次承认了曾经亏欠她。她明白,这样的说法、已然是这个生性孤僻高傲的人最委婉的道歉方式。

黑暗里浮现出绝美的轮廓,高傲而冷清。就算是过去了上百年,沧桑变幻、风霜满面,她却依然可以从这个人的侧脸中看到昔日那个令她痴狂的少年的模样,提醒她曾那样深切的爱过那个人。那一瞬,她几乎无法克制住内心乍然涌现的悲哀,就要屈服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软弱之下——她向着他伸出手去,指尖颤抖,无数悲喜在心中呼啸。

然而就在此刻,苏摩却漠然地开口:“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空荡的语音在黑暗的房间内回荡,仿佛命运无声的宣判,令她如坠冰窟。是的,她已经不再是昔年懵懂纯真的小郡主,束缚着她的也不再是种种王室的繁文缛节,而是更加强大的信念和使命——如同他现在也有全新的身份和责任。

他们两个人,再也不是昔年白塔顶上那一对绮年玉貌的孩子。

太晚了……太晚了啊。当一开始、在他背负着那个肮脏的秘密来到她面前时便已经太晚;当结束时、心如死灰的她从白塔顶上一跃而下时便已经太晚——在宿命的交叉口上,他们在百年前便已经生生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