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一、红楼隔雨相望冷(第4/7页)



鼎剑阁的二公子,紫衣卫公子拔剑能惊神泣鬼,平日来去如风、不留形迹。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间,高楼上凭窗回首的他,眼神却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会如瓢泼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缱绻细密,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万物网入了手底。

"怀冰……"在楼梯上,身边的师妹听到了华璎师姐脱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卫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的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

往事忽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软轿是颤颤巍巍的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诵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扔到地上,踢入裙下藏好,坐直了身子。

"禀父亲,妍儿不累。"她含笑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靖开国已经将近一百年。先王死后,宫廷斗争愈发激烈,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渐渐不听朝廷节制。

而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

虽然贵为一方霸主,但他最可夸耀的就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一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

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笈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明艳无双,却不知怎地少了一种神韵,仿佛一张没有上色的美人图,单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气——

或许不该长年将阿妍藏在深闺里、连个阳光都照不到罢?

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摸着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的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生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连路看,却不料差点被父亲发觉。

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恋了下去。

看的时候几次被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换了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的责骂的呀。

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淫词艳曲罢?

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的远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头,探手去轿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

居然、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生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居然丢了的话!……天呀。

当晚住在西湖边的别院里,想想终究不能丢了这本书,一来父亲如果发觉无法交代,二来她爱极了义山的诗,丢了也实在可惜。辗转到半夜,她终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动——

踮着脚,偷偷地绕过外间,拿了一盏放着的琉璃灯。随行的容婆婆日间累了,正睡得酣,丝毫没发觉这个平日乖觉安静的小姐正准备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险行动。

然而,走出别院后门才一会,薛楚妍就后悔了——

她不认识路,更不用说在夜里摸索着回到九里松那边。

刚下过雨,白堤泥泞的小道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让她几次差点摔倒。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看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鞋子上满是污泥,衣服也脏了,明天怎么和荣婆婆说呢?

自己真是没用,一件事情没有补救好,另外一个破绽又出来了。

十六岁的节度使千金怔怔的提着琉璃灯,站在西湖边的柳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陡然间,风里忽然传来两句熟悉的李义山的诗,低吟的声音悠长而清冷,伴随着悉簌的翻页声,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边说话,一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前面柳树上,似乎影影绰绰倚着的一个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个坐在树上的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丝万缕的柳枝后面,唯有眼睛闪亮如星,指节突兀的修长手中握着一卷脆黄的书。

"哎呀!那是我的书!快还给我……"一眼看见对方手里那一卷书,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谈吐礼仪,脱口而出。

树上的男子终于坐起了身子,拂开柳枝,饶有兴趣俯身看着树下提着琉璃灯的少女,薄如剑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书?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欢李义山么?"

星光淡淡洒落在树上男子脸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脸。不过二十多的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脸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

"贾氏窥帘韩掾少"——

不知为何,这句诗忽然就跳入了十六岁少女的脑海。那一句诗里的韩掾,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等她明白过来自己想的是什么,脸立刻红了——天呀,父亲说得没有错,这些诗词,是会教坏人的呢。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