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3/12页)

慕容湛柔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

“义父,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凌郁紧紧抓住慕容湛的手,目光里哀伤零落。

“你说什么?”慕容湛迟疑地问。

徐晖胸口一酸,凑近凌郁床前说:“海潮儿,你醒醒,这不是你义父,是你亲爹爹!你爹爹妈妈都在这儿,阿晖也在这儿。”

凌郁却不理会他,单单凝视慕容湛,固执地反复追问着:“义父,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海潮儿在跟谁说话?谁是她义父?”慕容湛掉头望向徐晖。

受伤后凌郁少言寡语,对过往境遇更是只字不提。慕容湛夫妇不好多问,徐晖也不便多说。此时话头提起,徐晖只得述说往事:“海潮儿从小被司徒家族的族主收养了,做了司徒峙的义女。不知为什么,司徒峙竟会骗她说,说慕容前辈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海潮儿嘴上不说,可心里头一定很难受。她是那么信赖她义父。”

“司徒峙?湛哥,是司徒峙!”凌波低声惊呼。

慕容湛转过身去望向妻子:“这厮竟歹毒至此,害我父女相残。当初我真该一剑了结了他,永绝后患。”

“……司徒峙和前辈有过节?”徐晖惊奇地问。

慕容湛的背脊微微一凛:“我与他,只怕天生便是仇敌,打一见第一面起便不能见容于彼此。有几次我几乎便能杀了他,可惜还是给他逃脱了。在玉雪峰时这厮引了大批江湖中人来堵我,后来又聚众去东海边围捕我们,真险些便把我给逼死了。”

凌波背转身望向窗外,幽幽叹息:“湛哥,司徒峙如此恨你,总还有别的原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云,就像小云忘不了你。”

慕容湛伸手握住凌波冰凉的手掌,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月光一样的泪水从凌波眼眶中流下来。她轻声道:“她是妹妹,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这一件事不能够。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所以上天要这么罚我。”

慕容湛吻着凌波的手,悲哀地低下头:“小波,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前就说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要惩罚我,必定会连累你。若是你也怪我,我就只有沉下去了。”

“湛哥,我不怪你。我不许你沉下去,你不能沉下去!”凌波转身搂住慕容湛,坚决而激烈地说。

“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波,上天要罚便让它罚,我怎么都不怕。司徒峙抚养我们的女儿,我们也把静眉养大,这不正是天意吗?”

徐晖顺着慕容湛的话音望向凌郁,却见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泪珠顺着眼角流过鼻梁,无声无息洒落在枕上。

出了这一夜汗,凌郁的高烧总算在清晨退去。再次睁眼,她是喊着疼醒过来的。她说有千万根银针在腿上反复扎刺,很轻很小的针,扎出细细密密的针眼。

“海潮儿,你,你的腿有知觉了!”徐晖猛然惊醒地大喊道。

凌波搂着凌郁,颤声问道:“孩子,你真……真觉得腿上疼吗?真能觉出疼吗?”

凌郁仿佛初次降生于这世间。她胆怯地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双腿,试探它们的体温和知觉。她感觉到疼痛,钻心的疼痛。疼痛第一次让她感到喜悦。她不知不觉哭了,就像每个初生婴孩发现世界的那样哭了。

后来慕容湛推测,大约是凌郁自己刺的那一刀放出了部分坏血,并恶性激活了僵硬的神经,使知觉得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凌郁很快便能复原,寒毒毕竟已然造成部分经络和肌肉的坏死。是否能够重新站立,是否能够重新行走,奔跑,行动自如,统统都是未知。

由于知觉恢复,寒毒所带来的疼痛感便将长伴凌郁左右,这也就是她以为有针刺腿的原因。这种疼痛扯人心肠,日夜不休。她的前额因为这疼痛而更光洁,眼睛也愈加寒亮。初次见面人们或许以为她是严厉,却不知她时刻在与自己搏斗。

凌郁的伤痛让徐晖变得耐心而坚韧。他不再急于求成,每日为她按摩腿脚,用温水舒缓肢体血脉,辅助她做各种简单的动作,为她一点一滴的进步喝彩。当她在一个晴朗有风的秋日终于颤巍巍站立起来,他热泪盈眶,跪下来感谢上苍。大地回旋着落叶和枯草略含苦涩的芬芳。他明白他与她已然密不可分,她重新站立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他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从站立到迈出第一步,竟是无比艰难。凌郁强忍着疼痛煎熬,用双腿重新撑起沉重的身体,可如何也无法支配自己麻木的脚踝,无法向前挪动寸步。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健步如飞,她的身体曾轻盈得仿若一片云彩,她曾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间有些东西原是如此珍贵,可非要到失去以后才会知晓。

慕容湛的身体己经完全复原,但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丧失了全部功力。这个秋天以后的慕容湛成了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能摆出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招式,不过任何一个稍有武功根基的人只消一推掌,便会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寒毒掌、飘雪劲影、湛卢宝剑、“玉面罗刹”的名号,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回忆,淹没在五湖四海的酒后呓语之中。

徐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凉。原来武功一如名利,你拼命追逐,却难以持久。一朝远去,附在身上的闪亮光环便随之黯淡消散。

徐晖原以为慕容湛会为此郁郁寡欢,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温情脉脉的从容。慕容湛富有棱角、略显严苛的脸庞松弛下来,让人不由愿与之亲近。他每日花大把时间读书写字,摆弄花草,在厨房钻研厨艺,并喜爱和每一个人聊天。

有一回徐晖小心翼翼地探问慕容湛是否为失去武功感到难过。慕容湛边饮菊花酒边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武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湛卢也与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卢,也没了武功。我身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可这才是原本的我。我还从来没有距离我自己这么近,对我自己这么有把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对坐于慕容旷墓前,酒红色的枫叶纷纷落落。徐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觉得慕容湛这人真妙。

这时节也是马儿入冬前上膘的最后一茬。银川更丰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层白釉。它仍旧不合群,只肯与墨山亲近。它俩时常并肩立于草地的尽头遥望太阳,缄默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