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2/12页)

徐晖一阵心酸,接过酒壶跟着喝了一口。温淳香芬中含着一股淡淡的酸涩回味,竟然是不常见的西域葡萄酒。徐晖低头一看,酒壶由半透明的琉璃所制,隐隐可见其内的殷红色液体。

“不错吧?这还是几年前旷儿远游带回来的,入口醇香,回味绵长,真是好酒。”

徐晖大着胆子说:“前辈心里,真的……不怪海潮儿吗?”

慕容湛沉默半晌:“海潮儿和旷儿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会怪她。”

“就算前辈你不怪她,可她自己还在责怪自己。她连话都不怎么说,我真不知怎么做,她才能好起来。”

“她正在受苦呢。”慕容湛点点头。

“那可怎么办?”徐晖急切地看着慕容湛。

“这个苦,躲也躲不掉。你想想,若是不小心拿刀子割破了手指,伤口能即刻愈合吗?总要经过一段时日,结痂,脱落,才会长好,或许还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海潮儿是把心给割破了,恐怕需要更久才能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她如今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便像此刻,天上尽是乌云,把月亮都给遮住了。可你看吧,过不多时月亮终究会露出脸来。”

徐晖不禁仰面望向苍穹。夜空黑沉沉地压下来,根本无法想象皎洁的月亮就藏在这云层背后。他低声说:“倘若月亮永远不出来呢?倘若她永远好不了呢?”

“嘿嘿,只要是月亮就注定会有云开月明之日。是我慕容家的孩子,纵使跌到山崖底下,也一定能自己爬起来。”慕容湛几口酒下肚,年轻时的狂狷不自觉又在脸上漫开。

就像是应和慕容湛这句话,月亮骤然间从乌云中一跃而出,绸缎似的月光一泻千里,流淌在慕容湛和徐晖身上。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皓白澄澈,一丝杂质都不含。徐晖不由闭上双眼,渴望月光能够洗刷净自己身上的污秽。

“孩子,你在求什么?”

听到身旁慕容湛的问话,徐晖这才打开眼睑。月光无垠,静默地望着他,似乎也在问,你求什么?他一激灵,小声说出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我求重生。”

“今生还未了,何以求重生?”

徐晖低下头:“倘若今生已一错再错,无路可走,还可以推翻了重新来一遭吗?前辈,这……这是可能的吗?”

慕容湛不答话,只把酒壶递给徐晖。银白色的月光里,琉璃中葡萄美酒殷红如血,仿佛生命奔涌不息。徐晖吞下一大口,胃里顿时扬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流,直冲天灵盖。他目光模糊起来,想不到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甚是浑厚。

“小伙子,那日我瞧你奔来救海潮儿的架势,是练过‘飘雪劲影’的吧?”慕容湛忽道。徐晖点点头,他便接着说:“你可知这门武学追求的是何种境界?”

“《洛神手卷》里说,它讲求的是人与天地的大和谐。”

“说得对,不过这话太虚泛,各人的理解都不同。我以为它说的是,贴近自然万物,唯如此方能贴近你自己,保有本心本色。若迷失了自己,凡事往往便要强求,如此练武行事便皆南辕北辙。若能听从自己的意志,即使给人逼进了一条死巷子里,亦能看到山高水阔处,于绝处逢生。”慕容湛悠悠说道。

徐晖惊骇地望着慕容湛,如遭当头棒喝。他徐晖不就是被逼到一条绝路上回不了头么?他的世界一团漆黑,难道真能给它捅一个大窟窿,把光亮捅出来不成?

慕容湛起身又道:“做错了事,没法子抵赖推诿,唯有一肩担当。但人生再溃败,总还有柳暗花明。只要打定了主意,沉入地狱的人都能够爬出来。”

慕容湛的身影逐渐融进月光深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徐晖独自一人。这样的夜晚泛出熟稔的光芒,徐晖想起司徒清逝去的那个晚上,月光就是这样温柔而疯狂,大地就这样沉入明亮与幽暗的边缘。地平线上划过一道白光,仿佛一个新的天地即将从那里开启。小清的身体笼在光亮里,慕容旷的气息在四周鼓荡。他们是天上之人,将回到天上去。那么他自己呢?他真的能够如这月光一般,重新升起么?徐晖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从此,徐晖以巨大的热忱投入到帮助凌郁找寻双腿知觉的努力中去。他跟慕容湛一起潜心研究清除体内寒毒的方法,并不顾凌郁或激烈或冷漠的反应,每日强迫她活动双腿。凌郁用各种尖刻残忍的字眼骂他,赶他走。凌波听了都不忍心,劝他说算了。他却不理会,一次次把凌郁从轮椅上拖下来,逼她用双脚接触地面。凌郁使劲扯打,却拗不过徐晖。她急得红了眼,低头一口咬住他手腕。徐晖疼得额角立时滚上一层冷汗,却并不挣脱,等她终于松了口,仍旧扶住她道:“来,迈右腿试试。”

凌郁盯着徐晖腕子上那两排猩红斑驳的血印,心底里升起一星渺茫的期盼。她蹙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气力凝聚至一点,欲调动右腿肌肉,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然而那条腿却像是别人的一样,硬邦邦地戳在身子下面纹丝不动。

信念是建在流沙上的阁楼,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卷入海底。凌郁绝望地推开徐晖,跌倒在草地上。她猝然抽出腰间匕首:“刷”地插进右腿。雪白的裙子上霎时绽开朵朵写意红花,又艳丽,又惨烈。

徐晖惊呆了。他一把抢过匕首,远远扔出去,战栗着喊道:“你疯了!”

泪水漫过凌郁的视线。她抱着受伤的右腿喃喃自语:“怎么不行?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徐晖急惶惶抱起凌郁,向慕容夫妇房间狂奔去。她贴在他胸口小声说:“没用了,别管我了,别管我……”

匕首锋利,扎得又深,险些割破大动脉。当晚凌郁就发起高烧。慕容湛担心伤口感染,调制了好几味内服草药,亲自守在女儿床前,一刻不敢离开。

徐晖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凌波瞧出他的自责,便敛起眼中的忧虑,不经意似地说:“海潮儿的脾气很硬,跟她爹爹年轻时一样。”

徐晖喉咙里哽住了,感激地看了凌波一眼。

夜半时分,凌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颊上一边团着一丛嫣红。她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两汪清澈的湖水。慕容湛俯身问她觉得如何,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慕容湛将手盖在她额头上,但觉烫得像块炭火,不由一阵心疼焦急。凌郁却抓住他手,迷迷茫茫地喊了一声:“……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