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华(第4/7页)

骆英扑哧一声乐了:“嗳你这话说得不公道!她可是成日里把你挂在嘴边呢!”

慕容旷道:“她也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还有你的林红馆和海棠林。”

“那明儿个去我那儿吧!徐晖,把高天也一并叫上。我烧几样小菜,大伙正好热闹热闹。”骆英咯咯笑着,仿若天边飘下来的一朵灿烂红霞。

徐晖和慕容旷都起了兴致,纷纷说好。

骆英歪头瞟一眼凌郁:“明儿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真恼了你呀!”

凌郁勉力点了点头,把堵在胸口的真相咽了回去。

翌日凌郁随司徒峙出门,便由徐晖陪慕容旷在姑苏城中游览,大家约好了黄昏时分到林红馆见。慕容旷对温婉雅致的姑苏城十分喜爱,每一处都细细把玩。徐晖也难得讨这一日清闲,同好友把臂游逛,心情无比舒畅适意。

他们在春秋时吴王阖间的葬地虎丘剑池旁站了很久。冬日稀罕的阳光松松驰驰地垂下来,给池水笼上了一层光亮的雾气,投射到池壁上,王羲之所书的“剑池”二字闪烁隐约,仿若仙人衣带飘飞,眩人眼目。

徐晖听说过吴越争霸的故事,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据说如今剑池下仍葬着宝剑三千。这个传说让所有好武之人来到此地,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肃穆敬仰之情。但徐晖想,那些真正的名剑决不会甘于埋身黄土,它们必定仍流传世间,辗转于各个英雄豪杰手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就像藏在凌郁洞箫里的那柄匕首,晶莹剔透,古意盎然,说不定就是一件出春秋、过战国、手刃王侯将相无数的千秋利器。他转头见慕容旷脸色庄严,望着一池碧水出神,不由想到他父亲那柄令人为之惊泣的湛卢宝剑。那柄剑,黑湛湛寒光四射,带着桀骜,透出杀气,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暗嵌着多少代的故事。

慕容旷也正念及湛卢,继而想到父亲慕容湛。凌云说湛卢是慕容湛的灵魂,人们一见这柄剑便会因想到他挥剑的动作而悚然战栗。慕容旷竭力想象父亲年轻时的形容举止,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的过去知之甚少。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这柄曾和父亲如影随形的湛卢剑,却长年被锁在空寂的幽谷深处。父亲是借此舍弃了他过往那副沾满了血腥和传奇色彩的灵魂吗?

他不禁想起十几岁上头一次独自出门游历时,父亲曾对他说:“出门是好事,少年人正该多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而到外面去,不要给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这是很难的,可也是最最要紧的。”这话他听不大懂,可一直牢牢记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是否父亲正是为了做他自己,不受一柄剑、一个身份的束缚,才把湛卢深藏了起来呢?

慕容旷信马由缰正想着湛卢和父亲的事,忽觉脸上一暗,抬眼望去,几只雪白的苍鹭呀呀叫着从头顶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轻轻一点,落在不远处竹林高峭的枝头。它们不避人,亦不理人,直是旁若无人,攀着竹枝微微摇摆,背靠朗朗青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潇洒似有仙风道骨。

遥遥望着它们,一股巨大而深湛的喜悦在慕容旷心底逐渐漫溢开来。父亲的话回荡在这个明澈的冬日,显得格外清晰透彻。他就要在这无限尘世间发现他自己,做他自己,这比什么都更要紧。

午后徐晖和慕容旷闲逛在繁华的七里山塘。慕容旷欢喜看身旁这些摩肩接踵的吴越人,欢喜他们个个怡然自得,行走起来往若飘风,明明是市井集市,却又似不识人间烟火。这种人世风流如此让人着迷。

姑苏自有它一种魔力,徐晖想也只有这块明丽富庶之地,才孕育得出司徒家族这般阔绰、傲岸而令人向往的传奇世家。然而这谦谦君子的面纱不能够掀开,那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不是所有为人顶礼膜拜的伟岸背后,都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疮疤?

徐晖背脊上一阵发冷,不愿再深想下去。他见店铺里的姑苏绣品甚是精美,便张罗着给慕容旷看。无人应声,他一调头,才发觉慕容旷已不在自己左右。遍街人潮涌动,根本不见慕容旷的踪影。徐晖料他定是被什么好玩意儿绊住了眼睛,于是沿原路折回去寻。

走在街上,斜阳正好,清清淡淡揽住海涌山腰系。徐晖搜寻着慕容旷,眼前忽一亮,映入一个熟悉的背影,乌发深垂,罗裙摇曳,却是多日未见的司徒清。徐晖心上轻轻一颤,这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闹市中,整个世界都不能惊扰她的寂寞与沉静。他真想从后面叫住她,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唤一声“小清”,但微一踌躇,还是停下脚步,佯装赏玩街边字画,心中忐忑懊恼。

再抬眼,那个清丽的身影已如一只飞鸟消失在青黛的天边。绛红色的夕落中却见慕容旷随着人流款款而来。徐晖忙迎上去:“慕容兄,你跑哪儿去了?”

“适才只顾看风景落下了。”慕容旷眼中浮着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

“瞧你这么高兴,可遇见什么好玩之事了?”

“怨不得人家说姑苏是人间天上。我都想搬来此间常住了。”

“这儿就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新鲜。”

“这小桥流水里才显出姑苏的真性情来。”慕容旷脸上笼着一层光,声音也更柔和了:“便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遇见真正的江南女子。”

“那你且说说看,你遇见什么真正的江南女子了?徐晖睨眼笑道。

“适才我看见一位姑娘,她独自走在街上,没有女伴,也不与人讲话。有暖红的夕阳笼在她肩头,好像一对鸟儿的翅膀。”慕容旷喃喃说着,目光投向垂满夕落的山塘河。

“她人长得一定很美吧?”

“让人想起白色莲花。”

提到莲花,徐晖便不由想起恕园里盛放的一池白莲。司徒清该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江南女子,温婉,平和,身上又有种矜持的力量。他内心里忽然揪起了火烧火燎的愧疚与深切的情谊,所有混沌交杂的感情如放了明矾的浑水,霎时分明透彻。他挂念她,又唯恐辜负了她。这不是恋人之情,然而这感情原本就更加纯粹简单。我为何要躲开她呢?她是我的挚友,我永不背弃的挚友,他对自己说。

如此释怀,徐晖心上顿觉爽利,拍拍慕容旷肩膀道:“你若是动心了,不如便留下来。姑苏城也不大,多走几趟这七里山塘,兴许哪日还能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