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华(第2/7页)

凌郁胸口一热,忍不住说:“郁儿已然长大成人,义父就把当年的事跟我说说吧!”

司徒峙把脸沉了下来:“才说你是大人,便又跟孩子一个样。整日里胡思乱想!”

“旁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求义父告诉孩儿,害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你忘了我一早说过的了吗?从你一入司徒家族大门,便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从前之事,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你这样沉不住气,整日把报仇挂在嘴边,能成什么大事?”

“我只想知道仇人的名字,他们为何要杀我全家?求义父告诉孩儿吧!”

司徒峙脸颊微一抽搐,旋即背转过身,漠然道:“这茶性苦涩,没有咱们苏杭的回味甘甜。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先下去歇着吧。”

司徒峙的背影坚硬如磐石。凌郁沉默片刻,施一礼缓缓退了出来。

凌郁心口堵得慌,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地喘不上气。她飞快地穿过花园,穿过连廊,让风挟着新鲜的气灌进喉咙里来,在她的胸膛里穿梭回荡。凌郁眼中射出匕首般的寒光,里面隐匿着深深的怨尤。每一次她问起仇人,司徒峙都转过身去,对她的苦苦哀求置之不理。她对他渴求的父爱愈多,痛苦便把怨恨扎得愈深。渴望和怨尤如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藤萝,盘根错节,一寸一寸地生长,填满了她整座心房。

返回谧庐,凌郁伏在桌案上,把脸深埋进厚厚一叠宣纸之中。那夹着墨香、略显粗糙的宣纸裹住脸颊,仿佛父亲宽大手掌的轻轻抚摩。她起身研墨,拿起司徒峙所赐的狼毫笔习字,一遍遍临写苏轼的《寒食帖》。当年东坡被贬黄州,穷愁潦倒,君恩断绝。整篇字行笔跌宕起伏,参差错落,于笔端肆意倾诉满怀抱负却郁郁不得志之情。凌郁少女情怀,如何明了苏轼满腔悲凉。她只是深深沉浸于这篇书法之中。每写一字,便把内心的渴望与怨尤融入笔势行走间,将它们埋藏得更深更深。

心不静时当习字,这亦是自幼得司徒峙亲授。凌郁素知司徒峙身边虽有美妾如云,闲暇时最爱的却仍是闭门于书斋内研习书法。她时常见到义父习字,那只握笔悬腕的手永远沉稳,从未有丝毫颤抖。凌郁多么想透过纸背,探求义父的真心。

傍晚时分徐晖来找她,见她仍自埋首习字,便道:“你自个儿闷在这里做什么?骆英直问你怎地没去呢。她与阿天和好了,还亲手给他敷了药。”

凌郁不答话。徐晖瞧出她眼底深藏的胆怯,柔声说:“海潮儿,去看看骆英吧!她很挂念你。”

凌郁往后缩了缩:“我……我不想见她。”

“你还记着那件事?骆英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永远没人知道。”

“没有永远的事。”凌郁小声嗫嚅道。

“那你就躲起来,一辈子不去林红馆、不见骆英了?”

凌郁不作声,过良久开口却问:“你说,骆英会喜欢高天吗?”

徐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黄昏里骆英悲伤的脸庞,她满面的泪水模糊了他视线。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凌郁执意追问:“你说她会喜欢高天吗?”

徐晖瞥了一眼她苍白的面颊:“我瞧着骆英对阿天也并非全无情义。你没见他俩在一起有多欢喜热闹!”

凌郁心底隐约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高天是多么磊落的人,好像正午时分一片白亮亮的天光,谁说骆英就一定会拒绝这光亮呢?假若有一天,骆英终于能够忘掉司徒烈,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假若他真地不曾存在过……

凌郁正胡思乱想间,忽见徐晖从怀中掏出一只纤小锦匣,放在她手里。打开匣子,里面一根细绳穿起一颗圆润光洁的珍珠。

“一直都想送你样东西。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送哪样好。”徐晖脸上泛起一片红:“今儿个经过山塘街,一眼就相中它。掌柜说,这是颗东海珠,经过多少年海潮冲刷,才有了这么好的形状成色。”

凌郁把珍珠捧在手心里,看它周身裹着一层银白的晕,在斜阳中转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轮明月从海上缓缓升起。四周寂静,天地因赞叹而缄默无声。徐晖给她系上珍珠链子,她背转过身,解开颈上两个扣子,把珍珠贴着胸口藏好。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好闻气味,温泉一样,把徐晖浑身的血都给滚沸了。他伸手从背后搂住凌郁,嘴唇贴着她脖颈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海潮儿,海潮儿。透过层层衣衫,凌郁感觉到徐晖骨骼肌肉的力量和温度,环绕着自己柔软的身体。

他们年轻,并且相爱,他们的身体如他们的目光一般透彻干净。最奢侈的时光莫过于此。

然而回来姑苏月余,凌郁仍未踏进林红馆半步,司徒家族大门都绝少出去。她害怕见到骆英那张红艳艳的俏脸,怕承受不住她直率的目光,更怕在那欢声笑语里窥见她掩藏的悲伤。凌郁惊恐地发现,这悲伤里如今有了自己无法推卸的罪责。

她想消除掉有关司徒烈的全部记忆,就像忘掉其他死鬼那样。可是这个人却梦魔一般,堵在她心口上纠缠着不放。她总是在梦里回到那个阴暗寒冷的山洞,再一次将匕首插入他的胸膛,或者被他扼住喉咙挤掉腔子里最后一口气。有天夜里她又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忽然被一种强大的念想驱使,径自来到司徒烈昔日的住处夏园。

这是司徒家最漂亮的一片庭院,遍植大江南北搜罗来的各色花木,四季花开连绵不绝。门前那棵枝丫繁茂的样树,据说是司徒烈出生那年司徒峙手植,为取一个前程高举的好彩头。连廊尽头搭一座大戏台,曾几何时笙箫歌舞之声夜夜响彻夏园,姑苏城里谁人不知司徒少爷的戏班尽得风流。如今这里陈设未改,只是早已没了昔日的富丽与闹猛。凌郁轻微的脚步声落进园子里,就像沉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熟睡深处,激不起半点回响。

凌郁走进司徒烈卧房,四壁上挂着他收藏的鸟兽标本,月光下栩栩如生,飞禽走兽欢呼雀跃,簇拥为伴。墙角有五只大箱,随手打开一只,里面堆满了家居的长袍、糯袄,行猎的貉袖、紫衫,出游的鹤氅、蓑衣……司徒烈偏爱暖色,凌郁知道这些衣裳大多是镶金的缎子、猩红的织锦、钻绿明黄的丝绸绫罗。他的人迎面走来,太阳光般眩目,让人不得不眯起眼来看。手指滑过这些细腻光滑的布料,凌郁忽然觉出自己的自欺欺人。他当然存在过,他曾如此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间。房间里仍充满了他的气息,那样浓烈那样鲜呛,仿佛要把一切都烧着,把一切温暖的和明亮的东西都吸进他身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