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盟(第4/7页)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徐晖借着请安来到中堂,暗暗希望司徒峙言谈话语间能透露凌郁的行踪。但司徒峙淡淡地问了几句,便吩咐他退下了。接连数日,徐晖都在心神不宁中挨过,日夜盼望凌郁安然归来。可是她的院门依然紧闭,就像是她不轻易开启的内心。徐晖信守诺言,每日都去探望司徒清。看她脸颊渐渐恢复了红润,言谈间也重新有了神采和笑意,徐晖虽是高兴,却盖不住更深处的重重忧心。

这天清晨,徐晖刚一起身,董伯就敲门进来说主人传他过去。徐晖的心猛一抽紧,立时觉得这传唤必与凌郁有关,手心里不由浸出了冷汗。

徐晖走进族主书斋,司徒峙正盯着一纸字条出神,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隐有一丝焦虑转瞬即逝,旋即又是一身金刚铁骨,无懈可击。他单刀直入地说:“阿晖,你去一趟临安,马已经叫人给你备好了。”

“是,但凭主人吩咐。”徐晖恭敬地说。

“有两件事你即刻去办。”司徒峙手一紧,把字条在手心里攥烂了,顿了顿才说:“前几日我差郁儿去临安办事。事情办成了,他人却迟迟没回来。”

“凌少爷她……她出事了?”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就是要你去查清楚。”司徒峙脸色凝重:“此事先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去,看看郁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切忌道听途说,一切眼见为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最后八个字说得缓慢而坚决。徐晖一阵揪心,痛苦地嗫嚅道:“前几日见凌少爷好像不很舒服……”

“是呀,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可他执意亲自去,我也拗不过他。他行事一向稳当,态度又坚决,我想他去应是万无一失,谁想却出了岔子。”

司徒峙这几句话仿佛一把铁锤,一下下砸进徐晖心里。他豁然明白,那天早上凌郁在恕园目睹自己和司徒清举止亲密,定是伤心失望至极,才不顾自己身受内伤,主动要求去执行任务的。愧疚、震惊、疼惜、焦急,种种感情一齐涌上徐晖头顶。他额头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冷汗,脑子里千军万马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马上飞奔到临安去救凌郁。

离开书斋时,司徒峙忽又叫住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一定要找到郁儿!不论出了什么事,决不能让他落在官府人的手里!”

徐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司徒峙雄鹰一般锐利的双目中,那悲哀却又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心里雪亮,主人这是叫他如果万不得已,情势紧急,就抢先杀凌郁灭口。做大事就不得不放——这当口,司徒清曾转述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它挟着绛红色的血腥沫,溅到徐晖舌尖上。他闭紧了嘴巴,把满口的腥臭和苦涩吞进肚子里去。

当徐晖跃上快马、奔出司徒家大门,胸膛几乎都要炸开。原来从姑苏到临安的路途,竟然有这般遥远。他伏在马背上狂奔,舍不得浪费一时一刻,只在马儿停下来饮水吃草的当儿,为了保存体力,才胡乱咬上几口干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司徒峙这句话像一个不祥的预示,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挥之不去。连司徒峙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难道说,凌郁真地已经身遭不测?

徐晖终于望见临安城的城楼时,已是夜幕低垂,满天星斗。临安城门已闭,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此刻徐晖眼中布满血丝,直想劈开城门直冲进去,谁敢阻拦挥刀就砍。但是理智强压下这股冲动,他放缓了缰绳,让马徐徐而行,整理好衣衫,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到城门下,果然被守城兵拦住,令他止步明晨再入城。徐晖俯下身子,握了握守城兵长的手,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提高嗓门说:“我家老爷的病体可是耽误不得,万一有什么闪失,上面怪罪下来,嘿嘿,兄弟自己掂量着办吧!”

那守城兵长看他满脸威严,又掂了掂手心里的那块硬物,犹豫片刻,一挥手,城门便哐啷啷地打开了。

徐晖疾驰至司徒家族在临安城的落脚点友朋客栈,和店主闵老板接上了头。据闵老板说,三日前凌郁趁着夜色出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徐晖原本存着侥幸的心向下直跌数丈。临安的第一条线索断了,如今只有按司徒峙指示,到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刘勇之府上去,那是司徒家族在朝廷上下疏通之后得来的一个阵营,也是凌郁出事的地点。到了刘府,就到了底线,徐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忐忑抓狂。

走在临安城的官道上,徐晖步履虚晃,一颗心忽起忽沉,揪紧了又松开。仿佛是下过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微甜味道。夜风擦着脸颊过,树梢上的雨露给吹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思飘远去,忽而想起夜探淮南镖局时,凌郁示意暂不要动手,在他手上那轻轻一按。她的手指就是这般冰凉凉的,那时他并未留心,如今记起来,手背上霎时滚烫发热,仿佛谁人的脉脉深情,谁人的切切暗示,谁人的隐隐喟叹,渗进他肌肤血肉里去。他伸出另一只手,盖在那颗露珠上,想要留住那人微弱的气息体温。

依照暗号,徐晖找到了司徒峙安插在刘府的内线刘寅。此人名义上是枢密院事大臣刘勇之的内务机要,暗地里则实时把刘府的动向报告到姑苏。刘勇之素与司徒家族交好,多处与之方便,但利害关系瞬息变化,据刘寅刺探,刘勇之已为雕鹏山收买,准备限制司徒家族在江南的特权。刘勇之在朝中位高权重,左右逢源,不是朋友便必成心腹祸患,司徒峙这才派凌郁即刻除之。徐晖知道刘寅是风组元老,不敢怠慢,躬身先施一礼,向他打听凌郁行踪。

刘寅说:“这次凌少爷行动十分突然,事先都没知会我。我是在刘……那家伙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徐晖问:“那家伙确实死了?”

刘寅撇撇嘴:“我是亲眼见他进的棺材。一刀封喉——凌少爷的身手,就是干脆利落!”

“那凌少爷人呢?”这才是徐晖最关心的问题。

刘寅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刘府即日已发了告示,说刺客被当场击毙。”

徐晖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深渊,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啪”一下摔得粉碎。他眼前一片黑,嘴里又苦又腥。

刘寅看他脸色变了,又说:“不过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凌少爷到底如何,我还不敢说。何况这几日府内戒备森严,加派了好些人手,事情或有蹊跷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