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盟(第2/7页)

骆英从药匣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凌郁口中,又从一只淡紫色瓷瓶里倒出些粉末,敷在她胸口反复摩搓。凌郁额头渐渐渗出珍珠般的细细汗粒,终于咬着嘴唇哼了一声,缓缓打开眼睑一线。

徐晖见凌郁醒转,惊喜得忘乎所以,直扑向床前,却被骆英一把推开:“看什么看?快出去你!”

“骆英……”凌郁在骆英耳边低语几句。骆英叹口气,系好凌郁衣裳,扶她半坐起身,往她身后塞两只长枕,瞥了徐晖一眼,就走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徐晖和凌郁,如同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一霎间,千万个疑问齐涌上徐晖心头,他反而一个也问不出。过良久他始开口,迟疑着:“你……你是女……?”

凌郁斜倚床栏,缄默地看着徐晖,终于点一点头。

徐晖全身一震,只觉得拨开云里雾里,眼前豁然开阔。山崩地裂,乾坤朗朗。他似是明白,其实尚且糊涂,只顾茫然追问:“这怎么会?你,你到底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她睨眼看他,逞强似的:“我也是有家的孩子,我有爹爹,妈妈,还有妹妹……”

“那他们人呢?”

“我六岁那年,有一伙强盗闯进我家,个个手里举着大刀,见人就砍。我妈妈把我藏在裙子底下,才没被他们逮着,可我全家……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全死了。他们的血像小河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到一起,把整座宅子都染成了红色。他们全都死了,偏偏留下我一个,偏偏就留下我一个。”凌郁小声说着,眼中渗出一道道血丝,就像是凶手留下的刀痕。

徐晖直听得心惊肉跳:“那你……你怎么又成了凌少爷?”

“那时候恰巧义父经过,就把我给带回来。他让我站在他的身后,把我叫作他的孩子。”

“是主人叫你扮成男人的?”

“别告诉他!你敢说我就杀了你!”凌郁煞白了脸疾言厉色,不小心却泄露出内心惊惶。

“难道他……竟不知道?”他疑惑地问。

“他不知道,”凌郁顿一顿:“除了骆英,没人知道。”

“这怎么会?”徐晖心中一片迷茫。

凌郁缓上一口气:“我原本还有个哥哥,很早就天折了。大概是心里想念他,我小时候又顽皮,妈妈就喜欢把我当男孩子来养。强盗来的那日,我也是穿着男孩儿衣裳,他们便以为我是个男孩儿。”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听见庆叔跟手下的人嚼舌头说,幸亏我是个男孩儿,若是女孩儿,落在主人手里笃定就活不成了。那时我心中害怕,不敢节外生枝。可当时没说,之后就更说不出口。”凌郁喃喃说着,似是讲给徐晖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就像活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怕给义父他发觉。谁承想,一晃竟也十几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我是什么人?是我伪装成凌少爷骗别人,还是凌少爷背地里装成一个女人哄自己?我心里面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连爹爹临终的遗言我都弄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徐晖听糊涂了,勉强接口说:“你老这样瞒着主人,总不是办法。”

“那我能怎么做?义父他最不愿意听我提过去的事。每次我问起当年的情形,他总是一口打断了什么都不说。他都不对我掏真心,我怎么把我的心掏给他?”

凌郁嗓子哑了,疲惫地垂下眼睑。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脸上,仿佛一株乔木在风中摇摆。徐晖望着她发怔,这张面具似的脸庞啊,冷漠,傲慢,拒人千里,有谁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不为人知的秘密?

“匕首……我的匕首呢?”凌郁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尖声叫道。

徐晖吓了一跳,从沉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捡起适才随手放在柜子上的透明匕首,走到床边递给凌郁。凌郁死死握住匕首手柄,贴在胸口上,全身不住颤抖。徐晖记起上回霍邱山崖一役她也极为在意这柄匕首,瞧她脸上的神气,显然这匕首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这匕首很精致。”他伸手指指烛光下匕首绽开的光晕。

凌郁不由把匕首往胸前衣衫里藏了藏,似乎生怕给徐晖伸手抢了去。瞅见徐晖友善的目光,她才渐渐松弛下来,轻声说:“这是我父母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幽暗的烛光下,匕首通体晶莹剔透,里面仿佛有水气游走。凌郁永远披着一身坚硬的铠甲,现在这铠甲上透出一线光,容徐晖看进她幽密封闭的内心里去。他诚惶诚恐地怜惜,柔声说:“这是你父母的遗物,所以你这么宝爱它。”

凌郁咬着嘴唇说:“爹爹说,一定要把匕首藏好,千万别丢了,千万别丢了。我轻易不敢用这匕首,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匕首光影一闪,深深刺入徐晖瞳孔:“可你为何要拿着它去害小清?”

凌郁听徐晖这样亲密地提起司徒清,骤然绷紧了脸别过头去。她双肩微微耸动,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讨厌她。”

“为什么?”徐晖心想,小清待人是何等温和有礼,如何会招致凌郁如此切齿痛恨?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讨厌。我讨厌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讨厌她弱不禁风的娇气。当我像男人一样练功时,她正坐在闺房里读书写字。当我跟敌人流血拼杀之时,她正无忧无虑地做着女红。这是什么世道?她什么都有,可还嫌不知足。我一样都没有,一样都没有!”

同在司徒家的房檐下,一个是金枝玉叶,生于富贵,一个却寄人篱下,长于忧患。若说凌郁对司徒清心存嫉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芥蒂该是从小生根,为何要到长大以后、小清搬出司徒家才猝然爆发?徐晖猛然记起几天前在恕园偶然听到凌郁和司徒清的对话,不禁疑云丛生:“那你干什么还要说那些喜欢她的话呢?”

“原来,那日你在偷听!”凌郁双颊一下子点染开两抹红晕。徐晖脸也“腾”地红了。凌郁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阿晖,你……你很喜欢小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