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东箭 第二折 部族(第4/5页)

领兵的谋克大惊,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女真人与契丹人一样信仰萨满教,而真寂寺的法师是最接近神的巫觋,连极边之地的东海女真亦知道其声名,并深感敬畏。这谋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见过真寂寺的法师,并达成相安无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时也被告诫要避开其禁地。他醒过神来,知道不宜辩解,立即跪下向法师请罪。

耶律嘉树淡然道:“你们要将辽国怎样,与我无关,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断不轻饶。这次放过你和手下,不过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骑兵们狼狈地退出了松密径。将要走出森林时,谋克大着胆子回头,只见林中岑寂,那法师已不见踪影,然而虚空中仿佛有一对冰冷的蓝眸凝视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样穿过心脏,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铁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天祚帝更允许其自择将士,募集燕云精兵。秦晋王是辽国王爵的最高封号,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贯的谦和冲淡,对早想延揽的萧铁骊更是温言勉励,授以小将军之职,并将跟随萧铁骊的涅剌越兀遗民收归帐下。

萧铁骊自来南京,心情一直低落。母亲的遗嘱要他寻回观音奴,在这样的时刻抛弃族人国家却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辽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他也很茫然。过去二十五年中,萧铁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炼,与女真人正面交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辽的衰弱与金的兴盛,女真人发动的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契丹军队却无力遏制其扩张,即便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个人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败。

五月天气晴和,某日萧铁骊有暇,一人来到南京最繁华的六街酒肆买醉。南京即古燕国之都蓟城,隋唐时改置幽州,据山川关隘之险,为帝国北方重镇。至五代,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为陪都,号南京,亦名燕京。辽的燕京因袭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宽阔,里坊整齐,市井风貌较之上京大不相同,萧铁骊却无心游览,要了两角酒,自斟自饮,自浇块垒。

酒至半酣,萧铁骊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短柬,展开来看了又看,虽则上面的字句他已烂熟于胸。短柬上有两段契丹大字,写得颇为端丽:

“铁骊,我这辈子从没违拗过男人们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还是你的。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女真人打过来,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虽然不济事,却也不愿像地鼠一样躲起来。”

“嫁给你阿叔,是阿妈对不起你,你肯回来,我真欢喜。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观音奴,你让宋人带走观音奴的时候,我很舍不得,却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我死以后,观音奴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萧铁骊没料到柔弱的母亲有这样的血性,他为她骄傲,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亲去世的悲哀。至于观音奴,从游隼雷带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国过得很好,他不愿将她拖进自己所处的泥沼。尽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与她离别的痛苦就像吃肉没有盐,行路没有马,每天每刻,无处不在,然而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萧铁骊结帐离开时,酒肆的二楼传来一阵歌声,挽住了他的脚步:“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跃的音符变成一簇簇火苗,点燃了听者的情绪。

萧铁骊当街听完这首汉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云!”

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朋友,上来喝一杯吧。”男子认出萧铁骊,惊喜地道:“是萧小将军,自松醪会后就极想与将军一晤,不意今日巧遇。”萧铁骊在秦晋王帐下见过他一面,还礼道:“大石林牙。”原来这男子名唤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通汉学,善骑射,天庆五年进士及第,擢为翰林应奉,历任泰州、祥州刺史和辽兴军节度使。辽语呼翰林为林牙,故众人皆称他大石林牙。

萧铁骊重返酒肆,耶律大石亦命人重整筵席,与他把酒叙话。耶律大石的正妻萧塔不烟也在座中,性情爽朗,言语明快,一见萧铁骊便道:“听说涅剌越兀部迎战金国军队时,萧小将军受伤百处仍屹立不倒,一人斩杀三百名女真武士,堪称我契丹首屈一指的英雄。”

萧铁骊很惊讶,果断地道:“传言不可靠,那一战,我可能杀了百来人,不会再多了。就算真的杀了几百敌人,也不值得称道,涅剌越兀近乎灭族,上京还是沦陷了。”

耶律大石重重地叹了口气,“太祖创业之地被女真人夺走,对民心士气打击很大啊,不过涅剌越兀拼死相争,也为辽国上下立了榜样。”

萧铁骊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刚才听大石林牙唱歌,让人心都热起来了,真是好歌。”

“这歌是宫中文妃所作,意在劝谏皇上。女子有这样的胸襟,实在让我辈男儿感佩啊。”耶律大石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这歌却不讨皇上喜欢,文妃娘娘也因此遭到厌弃。”

萧铁骊讶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想收复河山,逐走女真?”

耶律大石的手轻轻叩着桌面,“也罢,既然萧小将军通晓汉话,我将文妃娘娘作的另一首汉诗念与你听,你便明白了。”他的声音浑厚优美,一句句念来铿锵有力:“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萧铁骊沉吟道:“这诗的意思是说皇上重用奸臣,赏罚不明?”

耶律大石双目灼灼,接道:“不错,就是这意思,还要加上拒谏饰非、穷奢极侈、耽于游猎、怠于政事几条。”

塔不烟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咳了两声,道:“重德,不要说过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汉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萧小将军正是一见如故。方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信他。”

萧铁骊胸口一热,端起酒碗来敬耶律大石,仰首将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耶律大石也一气饮完,将酒碗掼到楼板上,笑道:“痛快!萧小将军,耶律大石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今日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