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东箭 第二折 部族(第3/5页)

萧七斤受伤极重,用力说话时多处伤口迸裂开来,他自知不免一死,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地向萧铁骊倒出来:“其实,古哥和涅里也不是不肯打,只是担心族中老幼没处安置。可人人都有亲族,人人都有顾虑,女真人骑到头上了也不敢吭一声,辽国就真的要亡了!今日之战,是我先挑起来的,牵连了这么多老人孩子,黑山大神一定会将我沉进暗黑地狱,永世煎熬,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想到灵魂将在黑山地狱中受千殛万劈之苦,这勇毅无畏的将军也不禁胆寒。他沉默片刻,忽然振奋起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拍着铁骊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后要多娶浑家,多生儿女,涅剌越兀就靠你们了。”

萧七斤溘然而逝,萧铁骊想着他最后的叮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哀痛既深且重。当年在西夏被卫慕氏家族追杀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曾暗暗立誓,要练成强悍武功,保护身边之人。如今才发现,即便练成绝世刀法,所保护的人仍然有限,世间没有哪样武功可令人以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军队。萧铁骊不愿再想,站起来对萧七斤的尸体拜了一拜,往自家毡房奔去。

萧铁骊掀开狼皮褥子,打开盖板,见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惊,抬眼将毡房扫了一遍,矮几上留了张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亲字迹。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脑袋里不仅嗡地一响。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贵族家,懂得汉文,精通契丹大小字,这张短柬写得极其工整,可见她离开时的从容。萧铁骊冲出去,一路搜寻,在阿剌大爷的毡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尸体。

萧铁骊不由自主地发抖,在母亲的尸体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还有微微的暖意,紧握着她平时惯用的匕首。萧铁骊陡然生出一线希望,凑到她耳边,低声喊道:“阿妈,阿妈。”耶律歌奴仍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惨白的脸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萧铁骊用力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破堤而出的悲伤潮水堵回去。世间最温暖柔和的那个人,即便被他弃绝,只要他回头,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习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却不许悲哭。萧铁骊伏低身子,忍了许久,抬起头时双目赤红,因为忍得太用力而挣破了眼底的血管。他抱起母亲,将她挪到毡房间的空地上,架起干柴,点火焚烧她的尸体。火舌舔着这温柔妇人,发出滋滋的声音,散发着异样的焦香。萧铁骊跪坐在旁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丹人原无修建冢墓的习惯,人死了便将尸体送进深山,置于高树,三年后将骨头捡回来,一把火焚干净,太祖阿保机立国后,汉人的土葬也日渐流行,像萧铁骊这般直接烧掉的却不多见。熊熊火光中,还活着的族人渐渐聚拢到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问:“铁骊,你在做什么?周围可是咱们漠北最好的草场。”

“有白水隔着,烧不了多少,况且我们也没机会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了。女真人还会再来,死的人这么多,哪有时间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动手烧了营地,撤到山南的牧场去。”萧铁骊声音嘶哑,态度却出奇地镇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长者摇头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会遭遇女真大军。”

萧铁骊道:“东边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们人困马乏,很难逃出女真骑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从松密径绕过女真大营,今夜就能赶到山南牧场,那儿不但有五十族人,还有三千骏马,再一昼夜就可到达魏王殿下镇守的析津府。”

“松密径是真寂寺的禁地,从没人敢冒犯的啊。”

萧铁骊决然道:“真寂寺的法师曾在我部借宿过,如今我部有难,向他借道应该不难。倘若法师降罪,我愿一力承担,绝不牵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军都已战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惫不堪,迷茫中听萧铁骊说得有理,无不悦服,依言在营地各处放火。其时正是仲夏,天气炎热,草场干燥,火苗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连两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尸首都焚了,萧铁骊一行即往松密径遁去。

半个时辰后,女真大营因完颜术里古出来半日没有消息,派出小队骑兵来此打探,远远地便见涅剌越兀部营地及周围草场火势连天,近看更是凄惨,火中横着数千具尸体,还有些紧抱在一处,已分不清是亲人还是敌人。火焰燃烧的热力令空气微微颤动,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称活的炼狱图。

涅剌越兀倾一族之力,致术里古部全军覆没,代价不可谓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国在半日内葬送千名战士,也令金主完颜阿骨打大为痛心。阿骨打在一连串完胜后,因这沮丧的一仗结束亲征,留兵驻守上京,自己率大军回国。

阿骨打亦曾派出数队骑兵追击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队还误入真寂寺的禁地,触发了松密径中布置的阵势。那阵势因地貌而设,发动时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过来,老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拖着大蟒般的根须向这队骑兵掩来,地壳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骑兵们只觉头下脚上,浑不知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立马虚空。这颠倒错乱的幻象极其真切地逼来,就算最冷静的战士也辨识不清,女真骑兵们纷纷落马,混乱中多人被同伴或战马所伤。

一股清冷的雾气涌来,掩住了所有幻象。惊惶的骑兵们看不见雾中的敌人,盲目对攻,又误伤多名同伴。还是领兵的谋克最先镇定下来,喝令部下停止攻击,向他靠拢。雾气越来越浓,吞噬了苍翠的森林,无声无息地在他们周遭涌动,即便两人并肩,也看不见彼此面容。骑兵们聚到一处,握紧武器,屏息等待,却不知等待什么。这遮天蔽地的迷雾给予人无限的悬想空间,比刚才见到的幻象更让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进真寂寺的阵势,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完全混乱,女真骑兵们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雾气裂开,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缓缓行来。随着他飘拂的衣袖,乳白的浓雾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来雾气也是幻象。那男子渐渐走近,冷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神祗般英俊,神祗般冷酷,让人咬紧牙关还止不住打颤。他宽大法衣下的身体,修长完美,轮廓分明,隔着广袖长裾也能让人感知其中蕴涵的可怕力量。尤其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那双鲜明、光耀却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蓝色眼睛,其目光所过之处,宛如冰封。他的声音仿佛冰块相击:“列位擅闯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献出身体与魂魄,成为天神的牺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