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第2/4页)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得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然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已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次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坛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坛酒。

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要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一郎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又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了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尖刻的讥诮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受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愈说愈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的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撕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该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种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车马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丈夫。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房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