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潜龙变 第五章 惊鸿一舞拼狭路(第4/6页)

邓日用花白胡子抖成了一片,呼吸急促起伏,道:“是,是,原来如此……”

李隆基又抽出一张麻纸,写道:“近闻卿老病甚笃,朕甚忧之。中和丸大益脾胃,朕当命御医精细调制,此药宜每日进补,断则药力不继,万嘱万嘱。”

“是……正是……老臣都记得……”邓日用的眼中已泛出浑浊的老泪。

原来这位老夫子身为儒家泰斗,上个月曾上书皇帝,直言今上与太上皇佞佛崇道太过,治国之道当以儒家为尊,循中正醇和之道,又批评近年朝中豪奢之风不减,建议皇帝重读贞观名臣马周《陈时政疏》中“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之语。可惜,这番费尽心思的大道理一直没有得到皇帝回应。

而此刻李隆基所写的头一段话正是对此策谏的回答,直言他建言虽好,但在当前纷争暗涌的大形势下,皇帝是不敢用这种刚猛之策的,只怕会冒犯太上皇等各方显贵利益。

李隆基写的第二段话,则是半月前他亲笔给邓老夫子所上的请致仕书写的最后一段批语,温言安慰老夫子仍须为国尽心效力,至于脾胃衰弱的老毛病,可用御赐的中和丸进补。

这两段话都是君臣间极私密的书信,绝无第三人可知。邓日用这时再无怀疑,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哽咽道:“陛下,请恕老臣年老昏聩之罪……”说着砰砰地叩头。

李隆基静静端坐,直到这位老臣连磕了三个响头,才伸手扶住了他。

一旁的江梅儿彻底呆住。她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跟着便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老头子疯了,这口不能言的家伙居然是皇帝?!

“朕……中了毒……不能言。”李隆基忽然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他适才被那疤面人老齐施法救治,当时一股浑厚的罡气入腹后,直贯喉头,已稍能吐字。

“是谁,是谁如此大逆不道,胆敢对陛下妄下毒手?”邓日用刚被李隆基搀扶而起,便气喘吁吁地怒喝。

“太平!”李隆基嘶声苦笑。

邓日用老眼一闪,想到那份十万火急的文书上,最后的神秘落款名签,立时猜到了大致情形。这定是这对姑侄斗法中,姑姑太平公主抢先下毒发难,不知怎的竟让新帝落得了这般田地。

“太平当真是罪不可赦,万死莫赎!”邓日用愤愤地道,“怪不得,适才金吾卫的老金跟我言道,他亲自看着万岁家宴之后,出了太平公主府起驾回宫,身边有高力士相陪。现在看来,回宫的那位,才是……”

“假的!”

“原来如此,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邓日用又惊又怒,“而如今京师满城风雨,侦骑四出,特别是在陈玄礼、王毛仲等陛下亲信的府前,都密布暗探,说是要搜捕易容成陛下之人。听老金说,陈玄礼他们即刻便被那万岁传入内苑,说是天子意兴正高,还要请他们喝酒……”

李隆基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果然如自己所推断的那样,太平公主知悉他逃脱的信息后,立即将他的这些干将能臣软禁了起来。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极为可怕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空荡荡的苦闷,手中冷汗津津。先前他说了几句话,只觉喉头痛如针扎,这时只得提笔写道:“疾风劲草,岁寒方验!”

望见这句话,邓老夫子的老脸不由泛了红。在多年党争中,他从未加入任何一派,但到底身为当世儒宗,儒家忠君之念已深入骨髓,此时不畏艰险,反深觉荣幸,老眼中热泪滚动,慨然道:“陛下圣威洪福,感通天地佑护,必得履险如夷。臣虽老迈,百无一长,必以一腔热血忠义以报陛下。

“陛下尽可先在老臣府内静观其变。老臣这便去打听风声……陛下以为,咱们该当如何行事?”邓日用是位老学究,执掌礼部,并不擅长谋略机变,沉吟道,“老臣可亲自去通知陈玄礼等陛下亲信,只等他们大兵一到,大事可弹指而定。”

李隆基摇了摇头,自己的那些铁杆亲信这时候应该还被羁留宫中,只怕自身难保,贸然联络他们,定会被太平派遣的暗探们候个正着。

他这次没有用笔,而是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太上皇!辟邪司!”

邓日用一愣,随即明白天子的真意,任你如何伪装,这天下哪有不认识儿子的父亲,何况太上皇那边还执掌着这天下过半的重权,忙点头道:“好,为今之计,也只有太上皇的龙威能扭转乾坤了。陛下要寻的辟邪司,应该是其大统领袁昇?”

李隆基沉沉点头。相比手握重兵的陈玄礼等大将,袁昇反而不易为太平公主重视,而且辟邪司群英都身怀异能,或许会成为一支奇兵。

他还有个奇怪的感觉,自己曾向袁昇挥舞玉笛,袁昇似乎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感应。虽然他不敢肯定,但还是期盼着奇迹发生。

“万岁放心,万岁天纵英武,神踪莫测,这一二日间,太平公主绝不会探知您的踪迹。老臣会速遣亲信去寻袁昇,这一边,老臣会亲自去太上……”

猛地,一道细不可闻的风声将他的话硬生生截断,一枚钢针端端正正地射入他的眉心。

邓老夫子大张着口,呵呵连声,终于双眼上翻,颓然倒地。

江梅儿刚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李隆基反应迅疾,已扯住她的腕子向远离窗子的一侧退去,同时将一排书架踢翻,遮在两人身前。

笃笃两声脆响,又是两枚钢针从江梅儿适才站立的地方穿过,狠狠射在翻倒的书架上。

格窗一启,冷惊尘如一道影子般飘了进来。

江梅儿吃惊地望着这个一身蓝袍的秀气书生。这个人面目俊朗,却带着一股难言的阴戾之气,特别是那双眸子,冷漠得似乎不带一丝人间气息。

“你是谁?”李隆基拼力喝出三字。

他见多识广,已看出这人是个可怕至极的术法高手,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宝蓝色交领长袍的衣襟半开,形容略显狼狈,仿佛刚被什么人硬生生扯开一般。

“太平公主府典军冷惊尘参见陛下,想必万岁不识得我!”冷惊尘指尖拈着一枚钢针,很想一针结果了这位逃亡天子,但望见李隆基脸上那层淡淡的青气,又改变了主意。

眼前的青年天子不仅是个丧家之犬,而且是个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那不如将其活捉回府,让自己在萧至忠那些老家伙跟前扬眉吐气。他微微笑道:“陛下虽然侥幸逃过了混沌蛊的攻击,但吐字艰难,舌根已被封了,看来混沌蛊已经发作,此后你的六根会依次被封,用不了多久,就会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变成一根无知无觉的肉棍。好在陛下遇到了我,请陛下跟臣走吧,我会让你免除这活僵尸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