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潜龙变 第五章 惊鸿一舞拼狭路(第3/6页)

文书的落款,竟是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萧至忠和镇国太平公主联名所签。

宴客大厅上满是宾客,此时聚在院内听闻了这道文书尽皆惊骇。太平公主在朝中地位尊崇,被尊称为“镇国太平公主”,太上皇裁决诸事首先要问“太平公主是否知晓”,而此刻她罕见地亲自在文书上落下名签,可见这封十万火急文书之重要。

更奇怪的是文书中所说的内容,韦后党早已覆灭三年了,又怎会死灰复燃,还拉拢了突厥来京师作乱,而他们作乱的手段更是匪夷所思,居然派人易容成今上的模样?

那金吾卫官员通报完毕,本要赶往别处传报,却被下人们延入后厅吃茶。众宾客议论纷纷,尽皆满面狐疑地回厅饮酒。

混在人群中的李隆基不由得低下了头,浑身泛出阵阵寒气。太平公主出手果然迅捷毒辣,好在聚集在此的都是府内宾客,盈霞社的艺人们都在忙着备演,没有听到这份文书,否则以屈十二的谨小慎微,定要先将自己这来历不明的家伙举报上去。

他暗自庆幸适才自己又套了一件吹奏艺人所穿的彩绿长袍,忙悄然向不显眼的地方退去,一边四顾查找今日的老寿星邓日用的身影。

这时却见江梅儿裙袂飘飘,在一众美艳胡姬的簇拥下向前厅行来。该是著名的“江梅舞”登场了。

李隆基心中一动,目光紧紧追逐着江梅儿,细瞧厅内形势。此刻暮色渐浓,大厅里灯火通明。他先看到了寿宴的主厅上高悬着的那幅横幅,正是自己御笔所赐。此时宾主双方各自寒暄落座,不少人还在低声议论着适才那惊人的中书省文书,但盈霞社头牌舞姬果然技艺惊人,鼓乐声响起时,众人的目光便都被江梅儿动人的舞姿吸引过去了。

曲声激越,彩裙飞旋,江梅儿的惊鸿舞立即惊艳全场。厅中喝彩声不绝,一位皓首白髯的老者回到首席坐下,频频点头微笑。李隆基双眸一凝,那老者正是礼部尚书邓日用。

邓老夫子历经高宗、武周、中宗直至复辟的睿宗,迄今已是五朝元老重臣,优渥隆眷之久,竟直追武周时期七十一岁时病逝任上的名相狄仁杰。因为邓老夫子这朝廷不倒翁的特性,乃至各派党争之人,都不愿去拉拢他。

也正因如此,太平公主没有留意这位老夫子。在她眼中,邓尚书只是个儒学泰斗的象征而已,有名无实,无权无势。但在李隆基眼中,邓日用反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缩在一众乐人的身后,紧盯着邓日用的一举一动。

说来也巧,曲声一停,江梅儿舞终离场,一名府内下人赶在邓日用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邓老夫子阴沉着脸站起身,缓步踱向后堂。

李隆基心中一喜,也悄然向后堂转去。

那里应该是邓日用的书房,看得出学富五车的邓老夫子对书房的设置很是讲究。书房极为轩敞,四周花树掩映,又很幽静。

遥遥地,透过半启的花窗,可见邓尚书正在明烛高挑的屋内与一位客人寒暄。那客人一身显眼的金吾卫服饰,正是先前赶来传讯的金吾卫官员。邓老夫子为人谨细,遇到了这等大事,当然要先打探清楚。

“你是谁,怎的转到这儿来了?”一个丫鬟捧着碗醒酒汤过来,见了李隆基这生人,立时出声呵斥。

李隆基脸色略僵,苦笑两声,自然说不出什么。

“瞧你这打扮,是请来的艺人?可你怎的胡乱闯到这里来了?”那丫鬟在府内颇有身份,阅历较多,见李隆基默不作声,不由大起疑心,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艺人,怎么不说话,再不说我便喊人了。”

望见那丫鬟惊疑不定的神色,李隆基额头已渗出冷汗。如果她贸然一喊,书房内的邓尚书和那金吾卫官员必会闻声赶来,到时候连邓老夫子都无法保护自己。

正在这紧要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又迷路了是吧!找你找得好辛苦,少时就该你上场了。”却是江梅儿翩翩赶来。

适才江梅儿舞惊全场,这大丫鬟自然认得她,见状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们盈霞社的人,这小子好不懂规矩,姐姐你可得管好了。”

江梅儿向她笑笑,扯过了李隆基,低声埋怨道:“让你自己找个清净地方练练那段新曲子,怎么跑到人家后园来了……”

那大丫鬟听了,疑心尽去,捧着醒酒汤款款走入书房。

江梅儿见李隆基还盯着书房那边,心中有气,嗔道:“还不快走,你惹的事还不嫌少?”

李隆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闪到了假山后。他的手温暖有力,江梅儿的心不禁怦地一跳,正想说他,忽见李隆基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坚定沉稳,满是疲惫的脸上却闪着一抹莫可名状的贵气。她心中霎时一阵凝定,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袭来,仿佛这个男人的任何安排都让她很放心。

这时书房内告别声起,那位金吾卫官员要赶往别处传报,邓老夫子便微笑送客。二人官职相差太大,邓日用只送到书房门口,便遣那亲信大丫鬟引着那金吾卫官员去了。

邓日用一脸疑惑地回到书案前,默然抽出了一支笔,寻思着适才那金吾卫官员老金所传的古怪信息,心绪起伏,只是握着笔呆坐。

忽然人影一晃,一道高瘦的身影慢慢坐在了对面。邓日用一凛,抬头见是个脸泛青气的青年艺人,正想呵斥,忽觉这艺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你……你是……”邓老夫子陡地想到金吾卫官员适才说的话,本能地便想大声呼喝,但一见对面青年那沉稳的目光,一声喊竟噎在了喉头。

他太熟悉这目光和神情了,他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形神尽妙的易容术,便只犹豫道:“你……到底是谁?”

李隆基不答,只从笔筒中拈起那支最粗的狼毫,慢慢地蘸着墨,调着笔锋。

江梅儿被李隆基扯进了书房,这时本觉得无比冒失,正想告罪离开,但见李隆基慢条斯理地润笔,心内疑惑大增:“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位大官邓大人,会用这样略带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李隆基已经落笔而书,笔势沉厚遒劲,秀美多姿的四字隶书跃然纸上:南山同寿。

邓日用突地站起了身,颤声道:“难道……难道当真是今上?老臣老眼昏花了,求您开一下御口……”

“南山同寿”这四个字正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御笔所赐,这笔迹和气势,寻常人等绝对模仿不出。

李隆基仍不言语,又换了一支略细的鸡距笔,扯过一张雪白的益州麻纸,写道:“卿上月‘尊儒圣抑佛道’之谏,及引马周‘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之语,皆为老成谋国之论,惜乎用力太急,今形势纷乱,不宜取此险急之策,故朕置而未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