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潜龙变 第一章 迎娶(第3/6页)

可就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忽然间谋求外放为官,经太平公主亲自运作,择了扬州这样的富庶之地为官。范平的饯行宴搞得挺隆重。这位右御史台“高丽僧”出身的家伙请了许多人,而袁昇、陆冲这样的“患难之交”当然被硬拉了过去。范平酒喝得不少,还怅然诵了两句王勃的诗“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弄得挺感伤。

这时候袁昇回想起来,范平所为,也许又是一次逃离旋涡的妙招。这家伙,每次都让人意想不到。

陆冲又愤愤道:“杀了韦后那贼婆娘,先拥得太上皇登基,再换得万岁登基,可结果如何呢?太上皇处处护着他那混账妹子太平公主,三郎的亲信姚元之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刘幽求更是险些丢了老命,这会儿已被发配岭南了吧。现在,王琚这厮都阴阳怪气地缠上身来,当真恼人!”

袁昇心内也是一沉。陆冲所说的几个人,都与他交情不错。特别是刘幽求,作为当日李隆基剿杀韦后党的元勋心腹和主要智囊,也算与袁昇、陆冲等人患难与共,在李旦登基后拜相,为徐国公,赐铁卷。在李隆基登基后,眼见太平公主权倾朝野,刘幽求便曾想施奇计袭杀太平公主,却因事机不严而走漏风声,被太上皇李旦下了大狱。虽经李隆基苦苦求情而保住性命,却被远贬岭南。

“连慧范那老胡僧都封了三品,这都什么世道!”

听得陆冲这句话,袁昇只有苦笑。经得太平公主的举奏,胡僧慧范现在已被钦封为圣善寺主,加三品,同时封公。

“还有你,袁老大,”陆冲今日喝多了酒,变得牢骚满腹,定定地望着他,“你和黛绮更是一对苦命鸳鸯,比老子和青瑛还要苦命的苦命鸳鸯!太上皇那边,可改了主意了吗?”

袁昇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默然摇了摇头,沉默了良久,才闷闷地说:“万岁曾私下求过太上皇,反遭太上皇一顿呵斥。据说,联姻这件事,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跟太上皇提出来的……”

陆冲骤然愣住。想不到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起了拉拢袁昇的念头,他想拿这件事跟袁昇打打趣,但口唇翕张了几下,竟没说出什么来。

袁昇则奋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那些无力左右的事情尽数抛开,又道:“还说那个刘幽求,其实我一直认为,青瑛的失踪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为什么?”陆冲又吃一惊。

“刘幽求是一年多前筹划对太平公主动手的,事败被抓前,他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青瑛。”袁昇有些同情地望着陆冲,“别埋怨我,我也是刚刚查出来此事。看来,就是两人的一次密议后,刘幽求甘心入狱待罪,而青瑛则突然消失了。”

“刘幽求,这家伙到底对青瑛说了什么?”陆冲慢慢攥紧双拳。

刘幽求与王琚其实很相似,都属于能言善辩、奇计百出的谋臣。只不过王琚文武双全,好玄学炼养秘术,青年时期便曾因谋刺权臣武三思事泄而亡命天涯,身上更多草莽气。而刘幽求是进士出身,文气略重,但运筹帷幄间杀伐果决,更胜于王琚。

这样一个谋略家在被捕前日与辟邪司要员青瑛密议,所说的话必然非同小可。因为二人有着共同的敌人太平公主。

“今日是你和倚虹的大喜之日,你们放心去敬酒吧!”袁昇轻轻拍了拍陆冲的宽肩,“王琚,由我来应付。”

陆冲蓦地有些呆愣。今晚是自己和倚虹的大喜之日,自己之所以如此,不是为了青瑛吗?可青瑛还是鸿飞冥冥,自己却要娶纳倚虹了?

眼前闪过倚虹那一派喜滋滋的娇靥,他的心才迟钝地抽了抽。他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转过身,大踏步奔向前厅。

前厅早热闹成了一片。十二名从西市请来的乐姬分成两列,琵琶、古筝、洞箫齐鸣,主唱的不是什么百戏班的名角歌姬,而是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喜歌郎,扯着脖子高唱着喜歌。厅中更有几个幻戏班的小丑,和着那喜歌在案前扭着身子跳舞,逗得满厅客人笑声不断。

陆冲便在一片笑声中,带着倚虹穿梭着敬酒。他的酒量原本很大,今晚不知为何,似乎没喝多少,却有些醺醺的感觉。

“老陆,你功成名就,还有这么绝色的媳妇,今晚大喜,你给大家亮一手剑术吧!”

“陆将军,听说新娘子的胡旋舞跳得极好,能否让兄弟们开开眼……”

“大喜之夜,新妇哪能又跳又唱的,不过听说新人的玉笛妙技无双,给大家吹一曲玉笛总是无妨吧……”

四下里起哄笑闹声不断,陆冲都大剌剌地挡了骂。

这时他有些恍惚,仿佛是宿醉方醒般的朦胧感,似乎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丢失了,那东西很重要,却看不到,抓不着,但就在刚刚,那东西丢失了。

忽然间他脑中闪过一段话:“我将我家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说这话的是孙嬷嬷。就在方才,陆冲要带着倚虹出厅敬酒之际,这个一直冷着脸的老婆子忽然很认真地对陆冲说了这话。当时陆冲觉得很可笑,这个见钱眼开、势利尖酸的孙婆子真是能装。

“孙婆子呢?”他扭头问倚虹。

“刚刚走了。”倚虹穿着翠绿色的钿钗礼衣,一身喜气,此时她耐不住四下里宾客们的劝请,已让丫鬟取来了一支长笛。

“走了?”陆冲忽然一怔,“这时候,她为何走了?”他眼前陡地闪过孙婆子的眼神,心内猛然一阵剧烈的抽动。

再抬眼看时,见前面是一个空案,案上有几盘吃了大半的菜肴,却没有客人。

“这是谁人的席位?”陆冲忙问邻案的吴六郎。

“是王琚他们,适才忽然间急匆匆都撤了。”吴六郎忙道,“我已知会了袁老大,高十九已悄然追了过去。”

王琚走了,她也刚刚走了!陆冲的心突地一颤,袖口内的手不由得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捏出一片瘀青,心内只叫,我怎的这么傻,她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没有发现。

他慢慢仰起头,那热腾腾的阳光呼地蹿上他的额头。

“我将我家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扮成孙婆子的青瑛站在飘忽的日光里,很郑重地望着他,只是那声音很轻,轻忽得如一抹烟,转眼便在日色中散去了。

此刻这句话骤然又钻入耳内,那些烟和那些阳光都显得无比刺眼。青瑛,他的心揪紧得发痛。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找到你,我只问问你,我苦心孤诣地这样找你,你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这样对我?

他再不说什么,提着新郎官的大红襟袍,转身默然走向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