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七 · 如 是 我 闻 一

题解

“如是我闻”本为佛家语,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开头第一句,意思为“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表明佛说法的时间、地点及说法的因缘,以下的经文都是结集者的所见所闻。纪昀将《阅微草堂笔记》卷七至卷十结集命名为“如是我闻”,不经意间透露出对佛教的认同。更重要的是,这个题目反映了纪昀的小说观。他一向对体例杂糅的著作颇有微词,认为蒲松龄以“才子之笔”著书,“《聊斋志异》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一书兼二体,弊实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作为反拨,纪昀强调实录,以“如是我闻”为题,强调了他所记载故事的真实性。本卷的笔记,纪昀一如既往每一则都标明出处,也一如既往拉杂写来,较为集中的一个主题是报恩与报仇,其实还是没有摆脱“因果报应”这一固定模式。这种故事结构框架里弥漫着痴迷的教化情绪、浓烈的复仇情绪,以公正言明甚至是严酷的气氛散布足以使民众恐惧的禁忌、戒律,以此引起民众对道德自律的关注。很显然,作者认为,比起道德说教的软弱和空洞,这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故事要来的实际和直观得多,效果也更好。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谬,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

注释

纰(pī)谬:错误。

欧阳公: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

辛亥:乾隆五十六年(1791)。

译文

以前我撰写过一本《滦阳消夏录》,还没定稿就被书坊偷印了,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但那些博学端雅之士,有的并不认为这部书稿有什么错漏,还是有人告诉我新的故事,于是我将自己的旧闻也增加进去又写了四卷。记得欧阳公说过:“物尝聚于所好。”难道不是真的么!由此可知一个人一旦有了偏爱,就会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天下的事往往是这样,这是应该去加以深思的。乾隆辛亥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己过。正人君子之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注释

鲁阳戈:比喻力挽危局的手段或力量。

柿园败将:明代崇祯十五年(1642),孙传庭在郏县大败于李自成,故称。

白谷孙公:孙传庭(1593—1643),字伯雅,又字百谷,一字白谷。

房琯车战:唐肃宗至德元年(756),房琯任招讨节度使,与叛将安守忠战于陈涛,大败。前文“陈涛十郡良家子”诗句即指此事。

王化贞:明朝户部主事历右参议,背叛东林投奔阉党。史称“騃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偾(fèn)辕:翻车,比喻覆败。

译文

太原书生折遇兰说:他的家乡有人扶乩,降临乩坛的神仙大书一诗道:“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叫“柿园败将”。乩坛旁的人都惊恐地知道是孙传庭显灵。柿园的这一次战役,失败原因是皇帝催促作战,罪责不在孙公。诗中以房琯的车战用来自比,引为自己的过错。看看正人君子的用心,再看王化贞之流战败误国,还千方百计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差距真好比日月星之光和九泉的阴幽了。大同书生杜宜滋也抄录有这首诗,只是“空握”写作“辜负”,“春滋”写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共有四个字不同。大概传写中偶有差异,大意是一样的。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以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馀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诃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