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与谁同坐

佳木茏葱,花萼绕亭,长阶白石环抱池沿,而虞书远着一袭白衣倚在青铜的吐水兽面上,懒洋洋的往池里投着色彩斑斓的鱼粮。

这画面极美,如同猛虎细嗅白蔷薇。

见到沈是时,她连姿势也没变一下,似早有所料般说了句,“阿是,你来了。”

声色若云雀般温柔动人。

沈是觉得她身上衰颓之气仿佛消失了,但与从前娇俏的模样也不同,反而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妩媚姿态。

沈是颔首说:“账本,我寻到了。”

她抬了下眼,将手里的鱼粮尽数撒向了锦鲤鱼池,而后抚着小腹,缓慢且从容向一旁凉亭走去。

沈是跟上,而后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折子和一把钥匙递到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打开看了眼。

沈是说:“三座矿山是未开采的,我前些日子招好了工人,也安置了店铺打点,你无需费心月钱,我将其中零散行当聚成流线,各店铺自成循环,你只需要每月去总庄里,拿钥匙开库盖个章便好了。”

虞书远问,“总庄在何处?”

沈是又递上一份地契。

虞书远看了下忽然落了泪。

沈是说:“据闻总庄,广罗天下杜英花,千株万树,无一相同。”

虞书远怔忪的喃喃说了句,“他竟还有藏身之地……”

那为何要放那把火?

她脑海里每日午夜梦回时,都会想起那一幕。

“虞书远,你别想逃开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都是我的人!”

滔天的火光,不甘的咒怨。

可写休书的是他,自投火海的也是他,明明有生路,为何会放手呢?

还是你也累了。

虞书远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又乱了。

她失神了良久,直到一只锦鲤从池里跳了起来,她肚子里的宝宝似有所感,隐隐动了一下。

她睁大双眼,目光缓动,眼尾微微的扬了下,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拨云见日的清朗。

她将桌上的东西尽数退还沈是,她说:“阿是邀我相助时,曾道要除贪官,整朝纲,而今大业未竟,恐还有不少花费之处,你收着,权当我一点绵薄心意。”

沈是果断摇头,“朝中百官食君之禄、受民之俸,尚且未至倾家荡产、为国捐躯之地步。而今要你一介弱质女流,潜伏卧底、家破人亡,我早已羞愧至无地自容,若是再收了你这笔钱,日后我便再也无颜抬头见人了。”

虞书远却站了起来,她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这话可不是小瞧了我!”

“西南战事起,阿是,你当真无所举动吗?”

沈是骤然抬头。

“你……你怎知?”

“普天之下,谁人还不知此事?”虞书远说:“那兵部上奏派不善陆战的萧家军去守西南,明显便是存了不轨之心,又有户部做扶持,只怕大齐不败之军连米粮都发不出来!沈是,你若全无作为,那才是我看错了你!而你如今却要为了一些颜面之争,置万千将士于不顾吗?!”

付镇中之心路人皆知。

此情之危难,竟已到了此等地步。

沈是骇然。

但这笔钱,他仍是收不下手。

虞书远忽然又软了下来,她实在是善于玩弄人心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需要诡计,万事只凭心便恰到好处。

“阿是,你就让我,替宋阁老道个歉吧。”

沈是眼睛骤红,鼻腔发苦,这是他一生难以逾越的心结。

虞书远向他躬身一拜,便要向外走去。

沈是问,“如此,你日后有何打算?”

虞书远顿了下,似乎意识到,今日之别,便有可能是江湖难逢了……

她转了过来说,“阿是,你知道吗?”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头谈及苏州城,园林风光美如画,尤其是城里的水榭歌台,更是别具一格。我当时想,他定是没见过琉璃台,千里烟波,万家灯火,孟洋为了留住我,建过比山雨还美的景色。”

虞书远向亭外看了看,目光悠长。

“随后书中提及了苏州园林的一个轩,说那轩极为怪异,十分狭小,竟只能容纳一人,我道这样的建筑也能称之为‘轩’吗?连二三好友不得聚,何尝还有惬意光景……”

虞书远突然问,“阿是,你猜猜这样的亭子,会取个什么名字?”

沈是抬眸,有风撩起他额前碎发,他说:“应是——与谁同坐。”

虞书远笑了下,像垂在池面的花影,让人心生宁静。

“阿是高才。此轩便名“与谁同坐轩”,倒不知东坡居士见后人如此巧思,会否惊叹。”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

虞书远道:“明月、清风、我。”

沈是也感叹道:“昔日有醉翁之亭,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今日有独坐之轩,与清风明月相伴自在悠然,论其境界与风骨,实乃登峰造极了。”

沈是摇头,“而我与你聚之亭中,却罔顾此间风景,受凡尘琐事之累,的确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我亦是这般感慨。”虞书远点头,“往日我自诩风流,每每赏景必要去最高的山,最清的海,将凉亭水榭当做歇脚的驻点,但凡沾了点人气,便觉得庸俗至极。”

“是而,我从未认真看过琉璃台的美,如同我从未认真看过孟洋的好一般,狭隘至极。”

沈是听了疼惜万分,他问道:“你可曾后悔?”

虞书远却狡黠的笑了下,“若我悔了,阿是还要赔我一个孟洋么?”

“……”

她见沈是焦急,便大发慈悲的没有吊他多久。

“我不悔。那是他欠青君的。”

她说:“但我也不恨他了。我往日总觉得我和他的账是算不清的,直至方才,我忽然明白了,他千般伤害我,又万般对我好,不过是怕我忘了他……”

虞书远笑了笑,将手放在了脖子上的杜英吊坠上,她一手扯了下来,然后丢进了池中。

沈是猛然起身,激动到失语。

“我不会记得,也不会忘记。”她伸手自亭外虚抓了两把山风,“孑然一身时,才能跳出物外,赏风品月……”

她转过头来,眉目间又仿佛回到了十几岁时的豆蔻少女,“阿是,待我去了‘与谁同坐’轩,便给你画一幅全大齐最美的风景!”

他此时才恢复了声音,“你!你的手!”

虞书远与他挥了挥手,“阿是,洛神医用侯爷的方子,治好了腿,也治好了我。”

“所以不要为我担心……我虞书远是大齐首屈一指的丹青传奇,一枝独秀的制香圣手,你只管守好你的山河,莫叫我流离失所便好了!”

沈是终于会心的笑了,他向虞书远拱手拜礼,“静候虞圣手佳作,愿清风明月时时伴,江山万里永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