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不记得

沈是拢了下袖,将腰背挺如岁寒劲松,郑重其事的向里走去。

此时,承明帝正坐在往日学子席的首位,手里翻看着一本《礼记》,见沈是来了缓缓抬头,他说:“朕曾有两位恩师,一位英年早逝,一位惨遭横祸。先生们分明清贞不挠,方廉自持,一生为社稷鞠躬尽瘁,为生民请命立心,为何沦落至如此下场……是朕的失德吗?”

沈是叩拜在地,“大齐国泰民安,百废俱兴,若圣上失德,又怎会有如此盛世光景。何况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阁老之死有救内阁学士之德,有匡社稷安定之功,彪炳千古,重于泰山,圣上若要惜哀,臣唯恐阁老九泉之灵也不得安息了……”

承明帝站了起来,打量了他两眼,语气不明的问,“你好像不难过。”

这很特别,举国哀悼,但凡你是文人,不哭上个三天三夜,都要被人骂不尊师守道,失了礼节。

沈是说:“逝者已逝,而生者只能禀存精神,不负所托。”

“这句话当年太傅逝世时,阁老也曾说过……”承明帝目光深远。

沈是心如石坠,沉重难言。

承明帝又说:“朕曾对你非常失望。”

“那日你在金銮殿上为了维护侯爷名节,不惜自毁前程,将朕与你商议的家国大事置若不顾,朕派人问你想好没,你说无能为力。”

“沈少卿,你当大齐无人了吗?”

“朕翌日称病,除却暂压皇子之师的纷争外,着实有另寻良才之意。但阁老来了,他竟为你以乌纱作保,说让我信你,说世间若还有人比他更在意大齐安定,那一定是你。”

沈是的指甲嵌入肉里。

承明帝扶起沈是说:“朕希望沈少卿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要辜负了阁老的重望。”

沈是抿唇,目光坚毅,他忽然步至洗笔缸处,伸出食指沾水,在案上写了一个“萧”字。

承明帝变了脸色。

沈是说:“臣有一计。”

夏日闷热,沈是口若悬河,以水为阵,布局四方,承明帝有疑惑不解处,凑的近了些,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

“圣上以为如何?”

承明帝将手背至腰后,定声说了声,“善。”

沈是继续说着,他说的很慢,但是字字清晰,简单明了,思虑周全。承明帝看着那案上稍纵即逝的水字,伸手覆那一点与先师笔风一致的水迹上,冰冰凉凉的,在盛夏里,让人有些依恋。

“你确实很像先生。”

沈是愣住。

承明帝扯开话题说:“如今账本已烧,你说的这些都成了虚设。”

“并未。”

承明帝挑眉。

沈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休书递上,“此乃孟洋休书,还请圣上下旨正名。”

承明帝冷哼,“沈少卿,若是满门抄斩可以用一纸休书解决,你不以为我大齐律法太儿戏了吗!何况孟洋害死了当朝首辅,不受凌迟酷刑,已是仁慈之举!”

“圣上,账本是假的。”

承明帝眯眸。

沈是说:“而今真账本只有虞书远能寻到,圣上要教阁老白白牺牲了吗?”

承明帝思索片刻,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玉哨,他说:“少卿之意,我已明了,日后黄隼暗卫便由你驱使。愿来日风清气正,祸乱尽除,为官者百志立身,为民者躬耕自乐,是以海清河晏,政通人和。”

沈是接过,正声道:“臣自当为大齐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沈是和圣上表忠后,便匆匆往阁老府赶去,虞书远交了账本应在阁老府寻庇护,而今阁老方死,无论是谁定也不敢直接上府抓人。

再则所有人都以为账本已毁,谁还有这个闲情去刁难一个弱女子。

他忘了有一人知晓。

沈是行至半途,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一撞有些晕,他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便身形晃荡了两步。

那人箍住了他的腰。

沈是定睛看去,是柳长泽。

而他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柳长泽。

若不是这人嫁祸他入狱,若不是这人将他禁足,若不是……

其实沈是最怪自己,归根结底是他唤虞书远去寻宋奉安的,为何没算到孟洋会不顾虞书远安危,摆他一道。

所以无法面对柳长泽。

他没办法面对害死故人的愧疚,害怕柳长泽的那句句诛心之问……

他向后退了两步,垂首语气疏离说:“冲撞侯爷了,还望候爷莫怪。”

“抬头。”柳长泽不悦的命令道。

沈是闻言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往日的亮度,漠然的看着他。

柳长泽火一下就窜上来了,他伙同别人算计自己的账还没算,却摆出一副谁欠了他几万两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你入宫三个时辰谈了什么?”

沈是说:“侯爷已弃我,又何必问我。”

“你不说,我便不知,你是为虞书远去求情的吗?”

“与侯爷无关。”

柳长泽目光一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俯下身,贴着他耳边说,“那不知虞书远的下落,与我还有没有关。”

沈是怒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转身就要离去。

沈是连忙追上,抓住柳长泽的袖口,却被嫌恶的甩开。

这一眨眼的耽搁,柳长泽便隐入了人群,他着急去寻,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只能在街上乱窜。

柳长泽不会无缘无故同他说那番话。

虞书远不在阁老府了吗?

沈是寻了最近的马厩,买了一匹马,他不知道柳长泽想做什么?愧疚、失落、挫败、茫然的感觉层层的压了上来。

他翻身而上,还未拉好缰绳,却觉那马背一震,他背后已经靠上了一个人。

沈是蓦然回首。

尽管是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沈是还是可耻的心动了一秒。

柳长泽没有出声,从他腰侧环过,抢了缰绳,凌空抽一记长鞭,四蹄如飞,一路奔驰而去。

柳长泽贴的他很近,像是知道他高烧不停已经很累了,急需一个可以缓一下的环抱,纵然是算计的,也近乎让沈是湿了眼。

太烫了,柳长泽觉得。

沈是耳后的一颗红痣,烫的都快烧了起来,柳长泽低头靠近了两分,他像是有意要吹散那股在热气的说:“沈是,你该庆幸账本是假的,否则虞书远活不到现在。”

那冷风吹过沈是发烫的耳垂,像梨花之上被风吹着不住摇晃的可怜嫩朵儿。

沈是打了个寒颤,“侯爷若要账本,虞书远是唯一的线索。”

柳长泽目光黏着的像是要咬上那颗痣,他又吐了两口气,音色沙哑低沉的说,“不是还有休书么?沈是。”

沈是心凉到谷底。

是了,柳长泽连白瓷罐儿都寻到了,又岂会寻不到休书。

柳长泽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直接揽着他的腰,跳下了马,“天字一号房,记住了,寻到账本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