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有缘人

小童看起来七八岁,唇红齿白,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沈是笑了下,接过他的灯问:“你这么小也知有缘人?”

“我在河畔替阿婆卖了好几年莲花灯了,知道的可多了。”小童伸出手,袖口有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他指了下桥头的一位纶巾羽扇的书生,“尤其是那位公子,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才和刘员外女儿曾经沧海难为水,今年就和常家姐姐身无彩凤双飞翼了。”

放河灯时,众人都会顺带着写下心愿,小童将藤篮里的笔墨和红纸,拿出来给沈是。

沈是见他说的都是祈愿时的缠绵句子,看了下身旁不远处的一位背着手望月的耄耋老人问小童,“你可知他在想什么?”

小童将要递给沈是的笔收了回来,自己在纸上写了句“位卑不敢忘忧国”,递给沈是,扬着眉炫耀自己的才华。

沈是接过一看,蝇头小楷,字迹端正,他问:“为何?”

小童笑了下:“他大前年在我这买过灯。”

“这么久也记得?”

小童将笔纸给了沈是说:“公子便是再过十年来,我也记得到。”

性情纯良,过目不忘。

沈是点头,那老人名为边程,是一位立过战功,却因背了满身病痛,被闲弃在兵部传传军情的旧人了,只是没想到人情冷暖多年,亦没凉了忠君之心。

“小友可曾上学?”

沈是拿着笔在花灯红纸上写了句“长安”。

盛世长安,亲朋长安。

小童眼神黯淡下来:“家贫,难以为继……”

“每逢九月,圣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会从五湖四海选才入翰林院考试,通过者可入国子监上学,衣食住行全由太学负责,你想去吗?”

沈是写完,将东西给回小童。

小童理好物品,看了眼这个衣着素净,连买花灯的钱都没有男人,勉强的笑了下说:“公子说笑了,那是达官显贵举荐才能去的考试,名额紧俏,我又岂敢奢想。”

“今年去吧。”

小童有些懵然。

沈是揉揉他的头,从怀中一枚玉佩给他说:“你送我一个花灯,我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考上,还是要看你本事的。”

小童颤抖的接过那块玉佩,他不是没做过这种梦,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同情他,赏他一些金银能宽裕些,他就很满足了。

至于多少人塞千万银两都进不去的考试,谁会给他呢……

小童委屈的落了泪:“公子拿这种事情取乐,真的很过分,万一我当真了,怎么办。”

九月那么远,这块玉佩有没有用,谁知道呢。

空欢喜,比毫无希望,还要残忍。

沈是手足无措的去擦他的泪,他做太傅久了,习惯一语定乾坤,自以为是的给予,很难完全顾及到别人感受,他便绞尽脑汁去安慰小童。

但沈是说不出你信我、不哭了这样的话语,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眼见为实:“翰林院试题不简单,你若需书籍笔砚,便去城东沈府取吧。”

小童将信将疑的眨了眨眼,声若蚊呐的说了句“谢谢”,便提着藤篮跑了。

沈是估计他还是没信,摇了摇头将写好的信笺放进了河灯里,与孩童的信任都如此难以建立,又何谈侯爷呢。

他向柳长泽讨信任,着实有点没道理。

沈是怅然若失蹲了下来,撩起袖子,露出一长截白皙纤瘦的手臂,将河灯放入水中。

沈是的手没入寒凉的水中,荡起一圈涟漪。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放河灯。

沈是笑了笑,站了起身,眉目温柔的望着那盏缓慢远去的小灯。

忽有狂风大作,一连吹翻了好几盏河灯,大风将所有烛火压到向一边,整个京河的光岌岌可危,河畔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的踮起脚,生怕下一秒自己的便翻了过去。

而属于沈是的那一盏已经掀起了半个角。

没有一个祈愿的人,愿意见到自己的灯,被风浪所拍落。

沈是的视线无法控制的胶着在那盏灯上。

又一阵妖风起,那盏弱不禁风的灯几乎垂直于水面,他呼吸骤止。

然而灯没有翻过去,它晃一下,又摔落下来,烛火已经灭了。

沈是垂了眼眸,风还在肆虐,京河上的火光灭了一半。正值此时,那灯里薄如蝉翼的信纸被卷了起来。

红红的,在空中打转,沈是顺着看去,看向青石砖的桥头。

风停了。

快要燃尽的细微火苗,又冉冉升起。

点亮了一池春水。

那写着“长安”二字的信纸,恰好从一个人带着兰陵王面具的人眼前落下,那人不耐烦地一手拍去,却在电光火石间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他愣了下,抬眼看去。

狂风又起。

京河畔伫立着一个人,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划破了时空般与他对望。

柳长泽听见了节奏分明的鼓点声。

不是鼓点,是心跳的很响。

柳长泽躲闪的移开了视线,而那幅被京河灯火照亮的深邃眼眸,金粉狐狸面具上高高扬起的艳红飘带,以及那微微开合露出一点齿白的唇,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上。

闭上眼会看到,偏过头会想起。

“侯爷。”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是走了他身边。

柳长泽眼神迷离的看着他,低声问:“你是谁?”

沈是笑了下,左手放在右边火焰纹的狐狸耳朵上,微低了低头,将要掀开。

柳长泽的手按了上去。

沈是抿了抿唇,放下了手。

他应该果断掀开的,或者字正腔圆的告诉柳长泽,我是大理寺少卿沈是。

狠狠的击碎他移情的幻想。

但沈是没有,他问:“要放烟花了,回琉璃台吗?”

沈是很明确的知道自己错了,这样会让柳长泽越陷越深的。

但可能是因为那盏灯灭了的时候,他又觉得眼睛看不见了,而柳长泽望过来的那一眼,却很亮。

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不是灯火的亮,而是如同阳光一样,可以抓在手里,不被灼伤的光亮。

他不愿揭穿,尽管他们都知道答案。

柳长泽说:“好。”

他们不发一言,并肩走着。

错落的光影映在沈是的瞳孔上,他生出一种比看不见还要强烈的难过。

琉璃台层层都有宾客饮酒作乐,气氛喧闹,不至于让沈是太过窘迫。

但最高一层的木梯很窄。

窄到两个人行过,可能会手贴着手,袖黏着袖。

沈是暗骂孟洋,琉璃台处处奢侈,漏窗、湖景、假山、盆景都经过刻意的设计,最不起眼的扶手摆件,亦是名流珍品,雅间画舫被他造的百转千折,别有洞天,怎么在楼梯这里抠门成这样!

沈是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步伐。

柳长泽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