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贰(第2/3页)

“后来您就一直是请医生上门诊治吗?您有没有……呃,抱着小公子出门求过医?”李琅琊在对话过程中一直仔细打量着崔夫人的脸——白晰雍容的素颜,虽然愁眉不展,脂粉不施,还是风度娴静。除了同样是黑色衣裙,和昨天雨巷中那位橄榄色肌肤,眼神深邃如宝石的妇人实在毫无相似之处。

崔夫人自然跟不上他疑云丛生的思路,不解地看了这位白衣的“账房先生”一眼,便又转向了孩子安恬的睡颜。“我怕孩子再受凉添病,哪里还敢带他出门呢……可是前后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只是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方,说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几个人都沉默了,安碧城托着腮望向窗外,好像还在专注思虑着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琅琊则再度陷入了苦思……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对于昨天那位黑衣女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他没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崔家的女眷——事实上,她完全没提到有关“崔家”的只字片语。而准确无疑地说出“金城坊崔仙臣”的名讳,用“失窃的孩子”软语哀求,让他们今天来到这所宅院寻找线索的,是那位出现在暮色中的白衣美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昏睡了十天的婴儿和心急如焚的母亲,怎么看也和“正室夫人抢夺嫡子”的戏码合不上辙……

李琅琊忽然打了个冷战——昨天他们向白衣女子说了谎,隐瞒了那枚麒麟印章的存在;可那白衣女子哀哀切切的一番话,又隐匿着几成真实,几成谎言?半真半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倒像是有意指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径,把他们引到了崔家,引到这个沉睡不醒的孩子面前……

李琅琊偶尔一低头,忽然觉出视野中的景像跟刚才稍有不同——包裹着孩子的团石榴纹小锦被中,露出了一条黑色线头,在一片暖橘色的织物中显得十分乍眼。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不是线头也不是污迹,而是末稍带着丝线般分叉的细长小枝条,倒像是一根漆黑的羽毛……李琅琊一声不响地伸出手,从孩子领襟间拈起了那一抹黑色——没错,是根一指长的羽毛,颜色黑得像从子时三刻的夜幕撕下了一条,细细的丝状边缘向上伸展着,反照出锋刃般的冷蓝色幽光。

它就掖在小衣服的交领里,李琅琊很奇怪自己刚才何以完全没看见这个细节——飞禽的羽毛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过于醒目而又不合常理。他一边凑近细看手中的纤细翎羽,一边回头去招呼安碧城和崔夫人。“夫人您看,这是鸟儿的羽毛吗?它是什么时候……”"

他的话音像被刀锋斩断一样蓦然中止了——就在回首的瞬间,一种被封进琉璃瓶子的奇异感觉震动了视野。像有无声无形的大风沙飞速侵蚀,洒满小厅的明亮晴光像古画泛黄一般褪了色,阴晦浓稠的暗夜如同蛛网丝丝缕缕蚕食了空间。然而被偷换的不止是时光的流动,在这毫无过渡不自然的昼夜交替之间,忧心仲仲的母亲和苦思冥想的波斯人都已无影无踪,迅速变冷变黯的厅堂之中,只剩下了李琅琊孤零零一个!

问了一半的话冰冻般封在了喉咙里,李琅琊瞪大了眼睛没法移动,看着处身之地瞬息间变作了昏暗的静夜密室。他突然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床上婴儿——小小的孩子依然在沉睡,但那甜蜜的睡颜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悄无声息的安眠此时看来也说不出的凶险诡异……还没等他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小厅的雕花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冷又薄的风冰水一般浸了进来,一同滑进房间的还有冻雪般的月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僵硬的月光,还有门外天空那巨大到不祥程度的满月。

背对着惨白的月亮,庭院中心停着一辆牛车,漆黑的实体被银刀子般的冷光勾出个轮廓,突兀得像个梦魇的片段。

李琅琊立起了身——他当然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比起在水精阁后巷的相逢,这帘幕深垂的油壁香车更冰冷而毫无人气。

帘子没有动,也没有人举步下车。好像是从牛车的黑影中分割出一块,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车身又聚拢起形态,随着“它”步出阴暗, 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腰如尺素,脸似芙蓉,雪白的丧服凄楚娇媚惹人怜爱……只是唇边那一抹笑意莫名地让人不安。

“你是……那位崔家的侧室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琅琊悄悄挪动着脚步,用身体挡住了小床上的孩子。

白衣夫人挑起柳眉斜睨着他,黑得吓人的眸子反射不出光彩,顾盼间却带出些妖艳的意味。“是公子你把我带进来的啊——要不是你,我还真进不了这该死的宅院!”

(四)

“我,我把你带来?什么意思……”李琅琊完全懵了, 心却像被只冰凉的手慢慢捏住——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不妙了,如果她所言非虚,自己带进来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白衣夫人的笑容几乎带着点怜悯,她轻轻抬手一拂,大袖中露出的纤长手指仿佛从半空中拔下了什么东西。李琅琊忽然觉出鬓边一痒,一片小小的丝状物从整齐束好的头发中脱离出来,被无形的风催动一般停在了空中——是羽毛,黑如永夜的深渊又轻盈毫无重量,能隐藏在发丝中而不被察觉……

李琅琊不敢置信地看着停驻在半空的黑羽毛,再看看从刚才起就拿在手中,裹在婴儿襁褓间的那一根,心中已恍然有了一点领悟,只是还有些关键的要点连缀不上。“……你,你是昨天在后巷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这个留在我身上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哧”的一声轻响,随着白衣夫人无谓地一弹指,两根黑羽一起化作了小蓬乌云般的轻烟,在苍白的月色中消散无踪。

“小公子反应得挺快嘛——

那个贱人在我的猎物周围设了结界,我一时不能突破进来。好在她比我更急,想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那小东西偷运出去。我就将计就计,把分身藏在你身上,让你带我进门……”

和昨天迥异的嚣狂语气抹消了李琅琊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他努力克制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的寒意。“——所以你昨天说的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什么妾侍,你不是孩子的母亲!”

白衣夫人舔了舔唇,惊鸿一瞥间露出的舌尖竟是惊悚的紫黑色。她缓缓举步进了门,没有影子,没有声音,像在铁硬的月光间平移的一个剪纸人形。

“我是说了谎,可公子你呢?你也不老实吧?”她狠狠地一笑。“所以那贱人还是把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吧?现在没人来打扰,可以把它给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