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壹

(一)

自从一场豪雨痛快淋漓地降临,入夏之后笼罩长安城的炎热就一扫而空。似乎是对苦夏的人们额外补偿,滂沱过后,淡青的天空并未放出晴光。雨水像被绝细的银线连缀,不密不疏地落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撑伞的行人也意态悠闲,并不在意偶尔溅上脸颊衣襟,细小冰晶般的水滴

李琅琊在沁凉的空气中愈发地放松,靛青的绫伞几乎是斜支在肩头上。他一边看着黛色的屋檐飞角滴溜溜缀着雨线,一边从金城坊北曲的粉墙下悠悠走过。当那黑衣人忽然从巷角转出,就像烟雨丹青中多了一笔突兀的墨痕,李琅琊及时煞住了脚,那黑衣人却走得急,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两人都是一个踉跄,他手中的雨伞也滚落在地上。

李琅琊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对面身形不稳的人,却在那人仰起脸时愣了一下,忙松开手退开半步——那是个眉浓目艳,肤色微深的女子,黑衫黑裙之外还罩了一件遮住头顶的宽袍,正用一只手撑起袍袖挡住雨水。

“……失礼了,您没事吧?”李琅琊连忙赔礼,那黑衣的少妇却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敞开一点披袍,露出了怀中抱着的小小襁褓,桃红卷云的锦袱中露出小娃娃熟睡的侧脸,少妇这才松了口气,抬头向李琅琊笑笑:“是我没有留心看路,太失礼于君子了。”

——原来是做母亲的一心护着孩子不被雨淋,才这样低头疾行撞到了人。李琅琊越发地不好意思,忙捡起了雨伞递过去。“这伞给您,请夫人小心行走,不要着急。”

少妇抬起一双清澄的妙目打量着李琅琊,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最后还是盈盈抬手接过了伞。“……那您岂不是要淋雨了?”

“雨并不大,我没有关系,夫人不用介意。还是小孩子比较要紧哪!”李琅琊再度点首为礼,和那少妇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行去。黑衣端丽的妇人一边将手中伞向右倾斜,小心地护着怀中孩子,一边望向李琅琊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在他转出巷角之前开了口:“请等一等……我还……还有事相求!”

她缓缓走近了愕然回首的李琅琊,几步路倒好像是用尽了天大的勇气,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用力而泛着白,再抬起头时,姣好的面容正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只是在路上乍逢,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冒昧了……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琅琊没有发问,静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把伞递了回来——难道这少妇来自礼法严苛的人家,接受陌生男子的赠予犯了什么忌讳?

少妇的表情与她的语声一样惨淡:“我的夫君……已经亡故了。虽然薄有家业,但坐吃山空,也渐渐到了要变卖财物的地步了……先夫在世时喜欢书法金石一类的东西,有一枚他还没有篆刻完工的印章,今天出门,我就是想找家旧货店铺卖掉它。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它的价值,这位君子,您是个愿意对孤儿寡母伸出援手的好心人,能不能买下这枚印章,免除我们的奔波之苦呢?”

她伸手从包裹婴儿的锦袱外层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托到了李琅琊面前——那是一枚乌黑凝润的印章,大约有拇指长短。和一寸见方的方形印座连成一体,最上方蹲踞着一只小小的麒麟,雕刻得鳞须生动,精巧玲珑。

李琅琊接过印章仔细把玩着,对那小小的黑麒麟喜爱得很。“这雕工很漂亮啊,您说它‘没有完工’是指什么呢……”翻转过来时,他一下明白了——印章之底还是光滑一片,没有刻上图鉴或是字样。

“就是这样……它还是没完成的东西。要是这些就算是您不喜欢……”少妇留心看着李琅琊的神色,语气开始有点慌乱。

“……不,我很喜欢。”李琅琊温言安慰着她,犹豫了一下又再度开口:“不过既然这是夫君的遗物,还是您留下作为怀念的表记吧——这一点小小意思,就算是我奉送夫人的。”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了刺绣精致,金线抽口的锦囊,里边装着的散碎钱钞数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大概估摸着能帮这少妇换来几天的日常用度。

意外的为难和羞耻之色,出现在少妇眉目之前,她咬着唇似乎是想苦笑一下。“……虽然沦落到变卖遗物,但我们毕竟还是书香传家的门第,夫君要是知道我像乞丐一样向人索要钱财,也会难堪的……”

李琅琊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只以为乐善好施便是好心,却忘了顾及对方的自尊。他忙握住了印章笑道:“是我唐突了……那么,这印章我买下了,只是不知道钱数够不够……”

少妇这才接过锦囊,并没有打开验看数目,而是微微紧张地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并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只知道您是个慷慨解囊的君子。这印章是您从我手中买下的,从现在起它就属于您了,对不对?”

她刻意表示强调的话语把李琅琊弄糊涂了,只好跟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当然是这样……”

少妇放下心中大石般地微笑了,一身黑衣带来的郁色都似乎冲淡了不少。她重又接过雨伞,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儿的睡脸,话音也在淡淡烟雨中如同低诉。

“那么,请好好保存它吧……”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到你这里来吃饭。”

望着一脸无辜的李琅琊,绿眼睛的波斯人叹了口气:“这么听起来实在可疑哪——东西两市里这样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什么不幸新寡啦,什么急需用钱只好变卖古玩啦,骗人掏钱买回去一堆假货。殿下你该不是也中了圈套吧?”

“嗯……”李琅琊带点疑惑地回忆着当时雨巷中的情景,随即释然地笑了:“那位夫人是真的抱着小孩啊,而且坚持不肯白受施舍,她那样的神态真的不像是演戏。你老是这样怀疑人不太好哪——再说一个小印章有什么好造假的呢?”

他边说边递过了那枚印章,笑嘻嘻地完全不去想那少妇可能是骗子的事实,安碧城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无力,只好摇摇头接过印章打量着。那只小麒麟的雕工的确不错,小小的双角和火焰般飘拂的鬃毛也纤毫毕现。只是因为体积太小,那凶猛的神态也显得十分孩子气。

“这只麒麟雕得挺有精神,墨玉的材质也不错……”他轻轻的嘟哝着,看到印底时忽然偏着头出起了神。“材料并不出奇,不过如果真是他丈夫亲手所刻, 他的技艺还真是出色——你有没有问清她夫家的姓氏?应该是位有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