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夫人·壹(第2/3页)

“怎么可能问这个啊……”李琅琊的表情好像在奇怪安碧城怎么比自己还不通世事。“变卖遗物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儿,我哪里好去打听人家的姓氏,不是更像在嘲笑轻视那位未亡人吗?”

“也对……”安碧城失笑地用折扇轻敲了敲额头。“我忘了殿下是个厚道人,不像我,怎样也要用技巧打听出细节的……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人刻印的时候都是先定字样或图案,然后再雕装饰吧?怎么这只印的麒麟完工了,字样反而是空白呢?就只有这一点不太像篆刻高手的作风啊。”

“这一点很重要吗……”李琅琊打了个呵欠,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实在是饿了,能不能先开饭呢?”

“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是越来越像端华了……”

两人吃过饭后,已到了黄昏时分,因为天色还没有放晴,空中还是铺着一层水墨色烟云。慢慢沉降的暮光有种并不轻盈的藤紫色。掠过窗下的晚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清清亮亮,而是湿气中含着凉凉的芯子,吹得人很不舒服。

“这天气好奇怪啊,竟然有点‘一阵秋雨一层凉’的意思了。”安碧城将李琅琊送出门来,伸手向空中接了接,虽然潮湿,但还没落下雨点。

李琅琊还没答话,一阵暗沉的雷声便滚滚而来,不太像夏日常有的轰鸣雷霆,而是又低又闷,还夹杂着枯木断裂般的轧轧刺耳之音,像是辆压了过多重物的破车正苟延残喘地行进在天际。好像被雷声催动,拍动羽翼般的大风贴地吹袭而过,夹道横斜缀成绿影的桐树枝叶被吹得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看样子真的要再下一场大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你的伞送了那位夫人,自己被雨堵在路上就麻烦了。”安碧城叫住了举步要走的李琅琊,回身又进了水精阁的后院。

李琅琊将身上的夏衣裹紧了一点,信步下阶转出了院门,随即愣住了——平日少有人来,植物绿意繁茂的后巷,此时竟停了一辆牛车,朱轮华盖,乌木构架,低低垂着帘栊,将沉重的黑影子生硬镶嵌在黄昏的夏草丛中。

(三)

车帘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像浓云中散出月华,不施脂粉的端娴容颜在暮霭中显露出来。走下车的是一位通身缟素的女子,高高梳起的云鬓纹丝不乱,却没有任何首饰,雪白麻布却裁剪精细的衣裙一望可知是居丧的服色。她径直向着李琅琊走来,深深裣衽施礼,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

“请问公子,您白天在金城坊外,是不是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黑衣女人?”

李琅琊一时愣住了,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倒是那白衣女子觉出了自己问得唐突,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浮起了红晕。她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满含着盈盈欲滴的泪水,语音也掩不住哽咽:“……对不起……我,我不该这样无礼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李琅琊在半天内第二次听到陌生女子提到“没有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何关联,只好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双手在袍袖中紧紧交握着,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夫君名叫崔仙臣,他的家就住在金城坊,一个月前,他……他去世了……”

李琅琊忽然觉出话里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家’?可您说他是您的夫君……”

白衣女子垂下了线条美丽的眼睛,一个有点凄苦的微笑滑过了玉颜。“是的,那不是我的家,因为我只是他的妾侍,是没有资格进入崔家大宅的……”

这下李琅琊也想不出该以什么得体的话语对答,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说出琐碎的事实——因为崔家的正室夫人性子悍妒,不容妾侍进门,崔仙臣只好在金城坊外赁了一所小房让她居住,偶尔来探望却不能久待。直到三个月前,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才听说崔夫人口风略有松动的意思,同意她们母子进门。可是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真正的噩耗却汹然袭来——偶有小恙的崔仙臣病势转沉,一个月前撒手人寰。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怨自己命薄,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能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可是,可是……”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崔夫人并没有子嗣,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她几次三番来劝说,要接走这孩子当她的嫡子抚养,听凭我改嫁别人还要陪送彩礼——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愚蠢短视也好,我只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啊……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善罢干休的,为什么还是疏于防范呢……”

“那孩子……”李琅琊已经从支离破碎的哭诉中听出了前因后果,他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不愿和白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联系起来,还希望着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那白衣女子的话确实无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就在今天,她趁着大雨时的混乱,偷走了我的孩子!”

(四)

李琅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许早该想到白天的奇遇必有来由——那水晶细雨中的邂逅,其实只是一桩卑劣之事的插曲,自己以为慷慨挥金,做了件舒心满意的善事,其实只是帮了一个偷窃孩子的贼?

他定了定神,愧疚中还掺杂着不绝如缕的疑虑。“那您找到我又是因为……”

白衣女子的神态已是十分急切:“崔家有个仆人还是同情我的,是她悄悄向我传递消息,说夫人曾经在坊外和您碰面说话,而且没有把孩子抱回家!我一路问过来,打听到您进了西市的水精阁,才来到这里等待的——请问公子,您知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李琅琊也慌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我确实看到那位夫人抱着孩子,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看起来很是爱护宝宝,怎么会是这样?我们分手时她还是紧抱着孩子怕他被雨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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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子的素面上闪过火烧一般的焦灼,她倏地打断了李琅琊的话“她有没有给您什么重要的东西?”

“呃?”李琅琊抬头望去,那白衣女子的神态竟是出乎意料地尖锐,简直有一点……凶猛,和刚才那柔弱哭泣的形象判若两人——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有了一点头绪,再纤细的女人也会为了保护幼子而幻化出利爪吗?

“倒是有一件东西,可并不像是重要的……”李琅琊被她的气势裹挟着,只想着能帮她一把也是好的,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下面的话却突然被中途加入的声音截断了——“白天的事情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这位娘子您真是问道于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