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我修养(第3/6页)

同样地,日本也没有肉体与精神不相容的教义。瑜伽修行是消除欲望的方法,欲望寄生于肉体之中。日本人却没有这种教义,认为“人情”(烦恼)并非恶魔,感官享受是生活智慧的一部分,唯一条件是感官必须为人生重大的义务作出牺牲。这一信条在日本人对待瑜伽修行方法方面,从逻辑上扩展到极端:不仅排除一切自虐性苦行,甚至在日本这个教派也不是禁欲主义的教派。他们的“悟者”虽然过着隐遁生活,称作“隐士”,一般仍与妻子同住在风景秀丽的地方,过着安逸的生活。娶妻育子与超凡入圣丝毫没有矛盾。在佛教的最通俗的教派⑪中,僧侣完全可以娶妻生子。日本从不轻易接受灵肉不相容的说教。顿“悟”入圣者是由于自我冥想修行和生活质朴,而不在于破衣敝服、弃绝声色之娱。日本的圣者整天吟诗、品茶、观花赏月。现在禅宗甚至指示其信徒避免“三不足”:即衣不足、食不足和睡不足。

瑜伽哲学的最终信条是那种神秘主义的修行,认为可以把修行者导入一种忘我入神的天人合一境界。这种信条在日本也不存在。无论是原始民族、伊斯兰教阿訇、印度瑜伽修行者或中世纪基督教徒,尽管其信仰各异,凡推行神秘主义修行法者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达到了“天人合一”,都体验到“人世所无的”喜悦。日本也有神秘主义的修行法,却没有神秘主义。这并不是说,他们不会入定,他们也能入定,但是,他们把这种境界看做训练“一心”“一缘”的方法,而不把它称作“超凡入神”。其他国家的神秘主义者说,入定时五官停止活动。禅宗的信徒却不这样说,他们说,入定会使“六官”达到异常敏锐的状态。第六官位居心中,通过训练可以使第六官支配平常的五官。不过,味觉、触觉、视觉、嗅觉和听觉在入定时要接受特殊的训练。禅宗修行者的一项练习是要听到无声的足音,并能准确地跟踪其足迹;或者能在三昧⑫境界中仍能辨别诱人的美味。嗅、视、听、触、尝都是“辅助第六官”,人要在这种境界中学会使“诸官皆敏”。

这在任何重视超感觉经验的宗教中都是例外现象。甚至在入定状态,修禅者也不想超脱于自身之外而像尼采⑬描述古代希腊人那样,“保留自己的原样,保持自己市民的名义”。在日本伟大佛教法师的言论中,对这种见解有很多生动的阐述,讲得最精彩的是高僧道元。他在十三世纪⑭开创曹洞宗⑮,至今仍是禅宗中最大、最有势力的教派。他谈到自己顿悟时说:“我只知道眼睛横在鼻子之上……(在禅的体验中)并无神秘。犹如时间自然流逝,日出于东,月沉于西。”⑯禅学著作也不承认“入定”除了能培养自我修养能力以外,还能传授别的什么能力。一位日本佛教徒写道:“瑜伽派认为冥想可以获得超自然的能力,禅宗不采取这种荒谬的说法。”⑰

日本就是这样完全抹杀作为印度瑜伽派基础的各种观点。日本人的酷爱“精微有限”⑱,令人想起古希腊人。他们把瑜伽派的修行方法理解为自我修养以求完善自身的一种方法;一种达到“圆熟”境界,以致人与其行为毫无间隔的方法。这是一种自力更生的训练。它的回报就在现时现地,因为它使人们能够最有效地应付任何局面,用力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能使人控制恣意妄为的自我,不躁不乱,无论遇到外来的人身危险或内心的激动,都不会失去镇定。

当然,这种训练不仅对僧侣有益,对武士也有益。事实上,正是武士把禅宗当做了自己的信仰。任何地方都很难发现像日本这样用神秘主义的修行法来训练武士单骑作战,而不是靠它来追求神秘的体验。日本从禅宗开始发生影响之时起就一直如此。十二世纪,日本禅宗开山鼻祖荣西⑲的巨著就取名《兴禅护国论》,而且禅宗训练了武士、政治家、剑术家和大学生,以求达到相当世俗的目标。正如查尔斯·埃利奥特爵士所说,中国禅宗史上毫无迹象会使人想到他日禅宗传到日本竟成为军事训练的手段。“禅宗和茶道、能乐一样,完全成了日本式文化。人们可以设想,在十二、十三世纪的动乱年代,主张从内心直接体验,而不是从经典中寻求真理的,这种冥思、神秘的教义会在逃避尘世灾难的僧院中流行。但却不会想到,武士阶级也会接受它作为喜爱的生活准则,而实际情况却变成这样。”⑳

日本许多教派,包括佛教和神道都特别重视冥想、自我催眠和入定的神秘修行方法。其中有些教派把这种训练的成果看成是神的恩宠。并使其哲学基础建立在“他力”之上,亦即靠他人的帮助,靠仁慈的神力。有些教派,以禅宗为最,则主张依靠“自力”,自己帮助自己。他们教导人们说,潜力只存在于自己内部,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增强。日本的武士们发现这种教义符合他们的性格。无论作为一个僧侣,或作为一个政治家、教育家——他们都从事这类工作——都以禅宗修行法来加强一种素朴的个人主义。禅宗的教义十分明确:“禅所求者,唯在己身可发现之光明,不容任何障碍。除尔途中一切孽障,……遇佛杀佛,逢祖灭祖,遇圣剿圣。唯此一途,可以得救。”㉑

探索真理的人,不能接受任何第二手的东西。不论是佛陀教导、祖宗经典或者神学。“三乘十二因缘教㉒都是一堆废纸”,研究这些虽不能说毫无益处,却无法使自心灵光一闪,唯有这灵光一闪才能使人顿悟。有一本禅语对答的书中记载,弟子求禅僧讲《法华经》。㉓禅僧讲得很好,弟子却失望地说:“怎么,我还以为禅僧蔑视经典、理论和逻辑体系哩!”禅僧回答说:“禅非无知,唯信真知在一切经典之外。汝非来求知,仅来问经耳。”㉔

禅师们所传授的传统训练,在于教给弟子如何求“真知”以达到顿悟。训练既有肉体的,也有精神的,不论是哪一种,最后都必须在内心意识中确得效果。剑术家的修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然,他必须经常练习基本击刺,但这只属于“能力”范围,他还必须学会“无我”。最初,他首先被命令站在地板上,全神贯注于脚下支持身体的那几方英寸的地板。这块窄小地板逐渐升高,日久天长,剑术家学到能立在四英尺高的柱子上,像置身庭院之中一样舒服。当他能坦然地立在那根柱上时,他就得到“真知”而顿“悟”了。他的心已经顺从己意,不会有眩晕之感或摔跌之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