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我修养(第2/6页)

因此,美国人要想理解日本一般自我修养的习惯,就必须对美国的“自我训练”(Self-discipline)概念施行一番外科手术,把美国文化概念周围所缠绕的“自我牺牲”(Self-sacrifice)和“压抑”(frustration)等赘生物割掉。在日本,一个人要成为出色的运动员就要进行自我修养,就像打桥牌一样,完全不会意识到这种活动是“牺牲”。当然训练是严格的,但这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刚生下来的婴儿虽然十分“幸福”,却没有“体验人生”的能力。只有经过精神训练(或称“自我修养”)才能生活得充裕,获得“体验人生”的能力。这种说法通常被译作“只有这样才能享受人生的乐趣”(Only so he can enjoy life)。修养能锻炼丹田(自制力之所在),而使人生更加开阔。

日本培养“能力”的自我修养,其理由在于能改善他本人驾驭生活的能力。他们说,修养初期,人们也许感到难以忍受,但这种感觉不久就会消失,因为他终究会享受其中的乐趣,否则就会抛弃修养。徒弟要在商业上出色地发挥作用,少年要学习“柔道”,媳妇要学习适应婆婆的要求。在训练的最初阶段,不习惯于新要求的人想避开这种修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时,他们的父亲就会教训说:“你希望的是什么?要体会人生,就必须接受一些训练;如果放弃修养,今后肯定会不愉快。如果陷入这种处境而遭受社会上议论,我是不会袒护你的。”用他们常用的说法,修养就是磨掉“身上的锈”。它会使人变成一把锋利的刀。这当然是他们所希望的。

日本人如此强调自我修养对自己有利,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道德律所要求的极端行为不是真正的严重压抑,以及这种压抑不会导致攻击性的冲动。对这种区别,美国人在游戏和体育活动中是能理解的。桥牌选手为了打好牌,绝不会抱怨必须作出的自我牺牲,绝不会把为了成为专家而花费的时间看成“压抑”。尽管如此,医生们说,在下大注赌钱或争夺冠军赛时,精力高度集中与胃溃疡及身体过度紧张是有关联的。日本人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不过,由于相互义务观念的强制力以及人们坚信自我修养对自己有利,使日本人容易接受许多美国人难以忍受的行为。他们远比美国人更加注意能胜任的行为,而不为自己找借口,也不像我们那样经常把生活的不满归咎于别人。他们也不会由于没有得到美国人所谓的平均幸福(average happiness)而常常沉湎于自怜。他们已被训练得比美国人更加注意自己“身上的锈”。

“圆熟”是比培养“能力”更高的自我修养境界。这类修养的技巧,西方人只靠阅读日本人所写的有关著作是不大容易懂的,而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西方学者又往往不太重视它。他们有时称之为“怪癖”。一位法国学者在著作中认为完全是“无视常识”,说最讲究修养的教派——禅宗④是“集严肃的荒谬之大成”。可是,日本人企图通过这种技巧所要达到的目标却绝非不可理解。探讨这个问题有助于我们阐明日本人的精神驾驭术。

日语中有一系列词汇表达自我修养达到“圆熟”者的精神境界。这些词汇有些用于演员,有些用于宗教信徒,有些用于剑术家,有些用于演说家、画家以及茶道宗师。它们一般都有同样的含义。我仅举其中的一个词:“无我”。这是禅宗用语,在上流阶层中很流行。它所表达的“圆熟”境界是指在意志与行动之间“毫无障碍,纤发悉除”的体验。不管它是世俗的经验,还是宗教的经验,犹如电流从阳极放出,直接流入阴极。没有达到圆熟境界的人,在意志与行动之间则仿佛有一块绝缘板。日本人把这个障碍称作“观我”、“妨我”。⑤经过特别训练消除了这种障碍之后,“圆熟”者就完全意识不到“我正在做什么”,好像电流在电路中自由流动,不需用力。这种境界就是“一心”或“一缘”(One-pointed)⑥,亦即行为与行为者内心所描写的形象完全一致。

在日本,极普通的人也要努力达到这种“圆熟”境界。英国研究佛教的权威查尔斯·埃利奥特爵士(Sir Charles Eliot)谈及一位女学生时说:

她来到东京某著名传教士的住处,要求当基督教徒。传教士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想乘飞机。让她说说飞机与基督教有什么联系,她回答说,她听说坐飞机要有一颗非常镇静、遇事不乱的心,这种心只有经过宗教训练才能获得。她认为,基督教恐怕是宗教中最好的宗教,因此,前来求教。⑦

日本人不仅把基督教和飞机相联系起来,他们还把“镇静、遇事沉着”与应付考试、讲演、政治生涯都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培养“一心”“一缘”对从事任何事业都有无可争辩的好处。

许多种文明都发展这种训练技巧,但日本人训练的目标与技巧显然具有完全独特的性格。由于日本的修养术很多来自印度瑜伽派⑧,这就更加饶有兴味。日本的自我催眠、全神贯注及驾驭五官的技巧至今仍显示出与印度修行方法的亲缘关系。日本同样重视“虚灵”(心中不想)、“体静”(身体不动),以及千遍万遍地反复诵念同一句话,全神贯注于某一选定的象征。甚至日本也使用印度的术语。但是,除了这些表面上大体的共同点之外,日本版的修养术与印度几乎没有共同之处。

印度的瑜伽派是一个极端崇拜禁欲苦行的教派,认为这是一种从轮回⑨获得解脱的方法。人除了这种解脱(即“涅槃”⑩)以外,别无解救之道。障碍则是人欲。只有通过饥饿、受辱、自苦才能消除人欲。通过这些手段,人可以超凡入圣,获得灵性,达到神人合一的境界。瑜伽修行是一种鄙弃肉欲世界、逃脱人间无边苦海的方法,又是一种掌握灵性能力的方法。越是极端苦行,就越能缩短达到目标的路程。

这种哲学在日本是看不到的。尽管日本是一个佛教大国,但轮回和涅槃的思想从未成为日本人民佛教信仰的一部分。虽有少数僧侣接受这种教义,但从未影响过民间的思想和习俗。在日本,没有把鸟兽鱼虫看做是人的转世而不准杀生的现象,葬仪及庆祝诞生仪式也没有轮回思想的影响。轮回不是日本的思想模式,涅槃的思想也不是,不仅一般民众没有这种思想,僧侣们也对它进行加工改制而使之消失了。有学问的僧侣们断言,顿“悟”之人即已达到涅槃,即在此时此地,松树和野鸟中都能“见涅槃”。日本人对死后世界的空想从来不感兴趣。他们的神话都是讲关于神的故事,而不讲逝世的人。他们甚至拒绝佛教关于死后因果报应的思想。他们认为,不管什么人,甚至身份最低贱的农民,死后都能成佛。日本人供在佛坛上的家属灵位就称作“佛”。这种用语在佛教国家中没有第二个。对一般死者用如此大胆的尊称,可以理解,这样的民族当然不会追求涅槃之类的艰难目标。既然一个人怎么都能成佛,就无须终生使肉体受苦而努力达到绝对静止的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