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传统政治复兴下之君主独裁(下)(第4/6页)

及翰林院既不能培养人才,而吏部选举,又渐渐有拈阄(niān jiū)、掣(chè)签之法,而选举遂不可问。

明史选举志:“在外府、州、县正佐,在内大、小九卿之属员,皆常选官,选授迁除,一切由吏部。其初用“拈阄法”,万历间文选员外郎倪斯蕙条上铨政十八事,其一曰“议掣签”。尚书李戴拟行,报可。孙丕扬踵而行之。”陈鼎东林列传孙丕扬传:“先是大选外官,竞为请托,丕扬创为‘掣签法’。分签为四隅:曰东北,【北京、山东为主。】东南,【南京、浙江、福建、江西、广西为主。】西北,【陕西、山西为主。】西南。【湖广、四川、云南、贵州为主。】”于慎行笔尘谓:“一时宫中相传以为至公,下逮闾巷,翕然称颂。”

至於科举方面,经义渐渐变成为八股。

元皇庆二年考试程式,始以四书义取士。明制考三场。初场四书义三道,【依朱注。】经义四道。【大率用程、朱,永乐时编四书五经大全。】二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惟主司阅卷多就初场所中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场,因此学者精力全集中於四书义、经义。八股文者,乃一种有格律的经义,有一定之体裁与格式,犹之唐之有律诗、律赋。其体盖起於成化以后。【顾炎武谓:“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成化以后。股者,对偶之名。天顺以前,经义之文不过数演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其单句题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会试,‘乐天者保天下’,起讲先提二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弘治九年会试,‘责难於君谓之恭’,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於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今人相传谓之八股。若长题则不拘此。嘉靖以後,文体日变,问之儒生,皆不知八股之何谓矣。”】

昔人谓:“八股之害等於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於咸阳之坑。”【顾炎武语。】

科举推行既久,学者只就四书一经中,拟题一、二百道,窃取他人文记之,【富家延师,一经拟数十题,撰文论价。】入场抄誊一过,便可侥幸中式。本经全文有不读者。【礼丧服不读、檀弓不读,书五子之歌、汤誓、盘庚、西伯戡黎、微子、金滕、顾命、康王之诰、文侯之命不读,诗淫风、变雅不读,易讼、否、剥、遁、明夷、睽、蹇、困、旅诸卦不读。】

丘浚谓:【大学衍义补。在天顺、成化时。】“士子登名朝列,有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体偏旁者。”王鏊谓:【制科议。在弘治十四年。】“人才不如古,原于科举。”杨慎谓:“士子专读时义,一题之文必有坊刻。【明坊刻凡四种:一曰程墨,三场主司及士子之文。二曰房稿,十八房进士之作。三曰行卷,举人之作。四曰社稿,诸生会课之作一科房稿之刻有数百部,皆出於苏、杭,而中原北方之贾人市买以去。天下惟知此物可进取科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他书一切不观。】稍换首尾,强半雷同。使天下尽出於空疏不学,不知经史为何物,是科举为败破人才之具也。”

顾炎武谓:“举天下惟十八房之读,【明制,会试用考试官二员总裁,同考试官十八员分阅五经,谓之“十八房”。其事始万历。後增至二十房。汇其范作,供士子之揣摩。】读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则无知之童子,俨然与公卿相揖让,而文、武之道,弃如弁髦(biàn máo)。故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此法不变,则人才日至於消耗,学术日至於荒陋,而五帝、三王以来之天下,将不知其所终。”又曰:“时文败坏天下之人才,而至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敌国外患得而胜之。”

学问空疏,遂为明代士人与官僚之通病。【顾亭林日知录称:“石林燕语:‘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先遍读五经。余见前辈虽无科名人,亦多能杂举五经。盖自幼时习之,故终老不忘。自改经术,人之教子者,往往以一经授之,他经纵读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经,故虽经书正文亦多遗误。若今人问答之间,称其所习为‘贵经’,而自称为‘敝经’,尤可笑也。’”

今按:元袁桷(jué)国学议谓:“自宋末年尊朱熹之学,唇腐舌弊,止于四书之注。凡刑狱簿书、金縠户口,靡密出入,皆以为俗吏而争鄙弃。清谈危坐,卒至国亡而莫可救。近江南学校教法,止于四书,髫龀(tiáo chèn)诸生,相师成风,尚甚于宋之末世。知其学之不能通,大言以盖之。议礼止于诚敬,言乐止于中和。具不涉史者,谓自汉以下皆霸道。不能辞章,谓之玩物丧志。”是学风之陋,南宋以来已然。荆公早自悔:“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学究者,即学究一经之谓也。朱子有学校贡举私议,亦谓:“人材日衰,风俗日薄,朝廷、州、县,每有一事之可疑,则公卿大夫、官人百吏,愕眙(è yí)相顾而不知所出。必欲乘时改制,以大正其本而尽革其末流之弊”云云。

袁桷所举,固非朱子所逆料也。盖朱、王皆欲提倡一种新学风,而皆为科举功利所掩,其提倡之苦心深意皆失,而流弊转无穷。阳明继起,力倡良知而斥功利。然良知之说,仍为空疏不学者所逃。荆公、朱子、阳明皆有驱虚就实之意,而皆不胜世变之滔滔,则以学校之教不立故也。在上者仅知悬一标准以取士,而不知教育,则无论东汉之察孝廉,隋、唐之考诗赋,宋、明之试经义,其末流之不能无弊皆一矣。】

掌握独裁权的皇帝,往往深居渊默,对朝廷事不闻不问,举朝形成群龙无首之象,而明代风习又奖励廷臣风发言事。于是以空疏之人,长叫嚣之气,而致于以议论误国。

明自正德、嘉靖以后,群臣言事渐尚意气。【时论言路四弊:一曰倾陷,二曰纷更,三曰苛刻,四曰求胜。】至万历末,怠于政事,章奏一概不省,廷臣益务为危言激论自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