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先秦诸子】(第4/5页)

法家用意,在把贵族阶级上下秩序重新建立,此仍是儒家精神。【他们只避去最上一层不问。此孔子所谓“成事不说”也。】然而吴起在楚、商鞅在秦,都因此受一般贵族之攻击而杀身。

吴起、商鞅皆不过以东方魏国行之已效之法移用与楚、秦。惟晋国公族本弱,魏新篡位,更无贵族,故变法易。楚、秦虽受封建文化熏陶较浅,然传统贵族势力则较东方三晋新国为大,故以东方当时新法推行于楚、秦,而受一辈旧势力之打击。

游仕的势力与地位,渐渐提高,他们拼命苦干的精神,却渐渐消沉。【地位高了,自然不愿做牺牲。】自吴起、商鞅以下,渐渐变成以术数保持禄位的不忠实态度,其人如申不害。

申不害教韩昭侯,以术数驾驭臣下,为君者自己沉默不见所好,【不表示真实态度】使群下无可迎合,只好各竭其才,各尽其诚,而后为君者以刑赏随其后。【此等理论,见出已在贵族政府彻底破坏,官僚政治代兴之时。】然申不害自己却以术数窥君私,为迎合。故申不害相韩近二十年,并无赫赫之功。以后游仕对各国皆不能有真实伟大之贡献,与商鞅、吴起异矣。

游仕渐得势,他们不仅以术数保持禄位,不肯竭诚尽忠,他们还各结党羽,各树外援,散布在列国的政府里,为他们自身相互间谋私益。【国君有国界,游仕无国界。游仕为自身谋,因此造成一种各国政府里层之联合。国内的进退,引起国际的变动,使君权退削,臣权转进。】这便成所谓“纵横”之局。【苏秦、张仪的故事,虽不可信,其编造故事之心理背景则可信。苏秦在东方,张仪在西方,各为国相,互相默契,而保持禄位。】

这一派的代表如公孙衍、张仪。

此虽表现游仕之逐层腐化。然从另一方面看,实为平民学者地位与势力之逐步伸张,乃至专驾于列国君权之上。

墨家本该与政治绝缘,然而墨家亦依然走上接近政治的路。【此亦事势所限。】

墨子常常保送其弟子到各国政府去。当时各国君相贵族,未必真能欣赏墨子的理论,然墨家善守御【墨主兼爱,因主非攻。墨主非攻,乃变为为人守御。亦因墨家本属工党,善为守御之机械也。惟为人守御,与天志、兼爱之理论,相去已远。】,因此遂为各国掌政权者所乐用。【最著名者如墨家钜子孟胜,为楚阳文君守城事。此并非墨家兼爱真精神,墨家正因此等处大为当时贵族有权者所重视,而换取其自身在社会上之地位。】

大体儒家近乎是贵族的清客,墨徒却成了贵族的镖师。然而贵族阶级的特殊地位和特殊势力,却渐渐从儒、墨两家的活动潮流里剥削了。

四、士气高张

游仕逐渐得势,他们的学说,亦逐渐转移。他们开始注意到自身的出处和生活问题。这已在战国中期。

他们注意的精神,已自贵族身上转移到自己一边来。【此可见那时贵族与游仕在社会上地位之倒转。】约略言之,可分五派:

一、劳作派。【墨家苦行教之嫡系】此可以许行、陈仲为代表。

此派主张“君民并耕”,【尚未主张无政府。此派思想往往注意社会问题,而忽略了政治情感。】主张“不恃人而食”,【各为基本的生活劳动。】似乎是墨家精神最高之表现。【陈仲子之生活,真是近世托尔斯泰晚年所想慕也。】

二、不仕派。【滑头的学士派】,此可以田骈、淳于髡为代表。

此派安享富贵生活,寄生在贵族卵翼之下,而盛唱其不仕之高论。【此必当时先有不仕之理论,而彼辈穷取之,如儒家田子方、段干木之徒,以及墨家大部分,殆均以不仕见高也。齐稷下先生皆不仕而议论,而淳于髡、田骈为之首。】

三、禄仕派。【为以法术保持禄仕之进一步活动,即纵横家也。】此可以公孙衍、张仪为代表。

此派积极的惟务禄仕,“纵横”,即联络各国禄仕主义者,以外交路线互结成一势力,以期于不可倒。

四、义仕派。【儒家之正统。】此可以孟轲为代表。

此派一面反对陈仲、许行,主张“分功易事”,承认政治的生活。【推广言之,即承认士君子礼乐的生活,亦可谓是文化的生活。此与贵族奢侈生活貌同而情异。】一面反对田骈、淳于髡,【即反对游谈寄生之生活,亦即学者之贵族生活也。】主张士“不托于诸侯”,须把官职来换俸禄。一面又反对公孙衍、张仪专以妾妇之道来谋禄位,主张以礼进退。【若义不可仕而受贵族之周济,则以不饿死为限度。】

五、退隐派。【亦可称玩世派,乃道家之正统。】此可以庄周为代表。【其先已有杨朱“为我”。杨朱、庄周,皆对儒、墨之牺牲自己以为社会之态度而怀疑其功效也。】

此派从理论上彻底反对政治事业,此层比许行、陈仲激烈,却不一定主张刻苦的劳作,又比许行、陈仲显得温和。因为反对政治事业,所以既不愿有礼乐文化,又不愿为劳苦操作,更不愿为寄生禄仕,【此派所以虽属玩世,而终成为一种严正的学派。】只有限于冥想的生活中。【其先冥想皇古生活,进则冥想自然生活。皇古生活则以黄帝时代为寄托;自然生活则为神仙,吸风饮露。可以不入世俗,不务操劳,不事学问,而自得其精神上之最高境界。】

以上诸派,主张虽不同,然而他们思考和讨论的中心,则全从自身着眼,并不像孔、墨两家多对贵族发言。此正可见平民学者之地位已逐步高涨,而贵族阶级在当时之重要性已逐步降落。

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天下熄”,其势力可想。次之如淳于髡,遨游齐、梁,遍受极优之敬礼。田骈资养千钟,徒百人。孟轲称连蹇,谓其“所如不合”,然亦“后车数十乘,徒者数百人,传食诸侯”。庄周虽隐沦,亦与大国君相时通声气。【其友惠施,即为梁惠王相,与张仪、公孙衍为政敌。】陈仲子饿于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而声名足以震邻国。【赵威后见齐使,特说为何至今不杀。】许行亦有徒数十人。当时平民学者的声气和地位,实更超孔、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