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先秦诸子】(第3/5页)

继续儒家而起者为墨家,墨家的创始人为墨子。

墨子家世不可考,似乎是一劳工。古代往往以刑徒为工人,“墨”是五刑【墨、劓、腓、宫、大辟】最轻之第一种,俘虏与罪人作工役者必受墨刑。【即面额刺字,或刺花纹,以为标帜,汉又谓之“黥”。五代、宋人犯罪配军必先刺面。】

墨子盖以墨徒【即汉人所谓“黥奴”,宋人所谓“配军”。】而唱新义,故曰“墨家”。【犹今云“劳工学派”。】墨为家派之称,非墨子之姓氏。【古非贵族,往往无姓氏可考。如介之推、烛之武、师旷、卜偃、屠羊说之类,其名字著于史册而不知姓氏者,不知其数。因男子称氏不称姓,非贵族则无氏也。】

孔子有教无类,据说墨子亦在孔门受过教,【此淮南子说,必在孔子身后。】后来他却自创教义。

孔子所传多系儒士,虽非贵族,亦与贵族为近。【孔子常称“君子”,即当时贵族之称也。】墨为工人,亦居国,【即城市中人。】较之农民【乡里人。】易受学术空气之熏染;又工人集团而居,更易自成家派。【墨家亦颇有似后世江湖秘密结社的样子。】

墨子对于当时贵族阶级的一切生活,抱着彻底反对的态度,因此有“非礼”、“非乐”的主张。

儒家讲究礼、乐,【儒家所讲与当时贵族阶级所守,貌同而实不全同。“恤由之丧,鲁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此等皆儒家所创新礼也。墨子非礼、乐,故亦“非儒”。

墨子反对礼、乐的主要观念,在反对其奢侈。墨子的正面理论为“节用”。墨子认为贵族礼中最无用即最奢侈的莫如丧葬之礼,【以奉养生人的奉养死人。】故墨子提倡“节葬”。

儒家比较承认贵族礼的成分多,儒家只要把当时通行的贵族礼重新整理一番,使他包有社会全人类的共同含义。儒家极重丧葬之礼,为其可以教孝、教忠、教仁。儒家认为惟有对于已死的人尽力,最可发明人类自有的孝弟忠仁之内心。墨家则站在一般贫民劳工经济的观点上看,觉得贵族的丧礼和葬礼,最为浪费,最属无谓。

儒家说丧葬之礼乃人子之自尽其孝,墨家却说应该“视人之父若其父”,与其用在死人的身上,不如用在活人的身上,所以墨家说“兼爱”。【“兼爱”与“仁”不同。仁非不爱人,特有亲疏等差,故说“孝弟为仁之本”。人决无不能爱其父母而能爱别人者。“兼爱”异于“别爱”,乃一种无分别之爱,亦可说是一种大同之爱,抹杀个人,只就大群著眼。】

儒家提倡孝弟,根据于人性之“仁”,仁只指人类内心之自然地倾向与自然的要求。【故称之曰人之性。】墨家提倡兼爱,【即无差别之爱。】反乎人心,所以墨家要说“天志”。【墨子说: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你我看固若不同,在天的意思看,却全是一样。人本于天,所以应该“兼爱”,即应该“视人之父若其父”。近人常谓墨子有似耶稣,其实两家精神亦不同。耶稣对他母亲说:“妇人,在你与我之间,有何关系?”当耶稣闻其母和兄弟要找他说话时,耶稣说:“谁是我的母亲?又谁是我的兄弟?”于是耶稣展其两臂向诸门徒说:“你们看,此处是我的母亲和兄弟。”耶稣又说:“不论谁到我之前,若不自恨弃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姐妹,甚至于他自己的生命,他不够做我门徒。”初期的基督教,其对人类家庭之教诫如此。今墨子谓“视人之父若其父”,依然是地上人间的关系。故墨子仅成一社会改革家,而非宗教教主。】

要依照天志而兼爱,要视人之父若其父,便绝不该在个人或家庭生活上浪费和奢侈。墨子在兼爱的主张下面,要人类全过一种平等的生活。【“礼”是一种带有阶级意义的生活,墨家自然要彻底反对。】

墨家要把当时社会上最劳苦的生活,即刑徒役夫的生活,作为全人类一律平等的标准生活。

他们在理论的组织上提出天志,【天志乃墨家理论,非信仰。】在历史的教训里提出大禹。他们说:“非大禹之道,不足为墨。”【禹之治水,“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为历史上最劳苦之模范人物。】

所以墨家以兼爱为始,而以自苦为极。【儒家可称为“良心教”,墨家可称为“苦行教”。良心与苦行,皆代表中国民族精神之一部。惟苦行究极必本于良心,若专本诸天志,则其事为不可久。而良心则不必限于为苦行。故儒可以兼墨,墨不足以代儒。】

但是儒、墨两派,有他们共同的精神,他们全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即天下的、人类社会的立场。】来批评和反对他们当时的贵族生活。儒家精神比较温和,可说是反对贵族的右派;墨家较激烈,可说是左派。

以下战国学派,全逃不出儒、墨两家之范围。

极端右派,则为后起之法家。极端左派,则为后起之道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皆属右。道家、农家、名家,皆属左。惟从另一面看,右派皆积极而向前,因其比较温和,得保持乐观故。而左派常偏于消极与倒转,因其比较激烈,易限于悲观故。【参看另论古代宗教之一章。】

三、学术路向之转变

孔子死后,贵族阶级,堕落崩坏,益发激进,儒家思想暂转入消极的路去,如子夏、曾子等是。

曾子处费,受季孙氏之尊养;子夏居魏,为文侯师。魏文侯与季孙氏,一篡位,一擅国,依儒家精神言,全该打倒。惟那时的儒家,不仅无力推翻他们,仍不得不受他们的尊养奉事。【此因当时儒家的势力和地位,仍需赖贵族扶护。】于是渐渐转成一种高自位置、傲不为礼的态度,这是一种变态的士礼。子夏、曾子、田子方、段木干、子思全是这样,此与孔子所谓“礼”绝异。

从此等消极状态下又转回来,重走上积极的新路【他们开始再向政治上干实际的活动。】便成后来之所谓法家。李克、【子夏弟子】、吴起【曾子弟子】、商鞅【李、吴之后起】可为代表。

季孙氏固不能真欣赏孔子,然他们却佩服孔门之冉有、子路。魏廷亦未必能真尊事子夏、田子方,然却不能不用李克、吴起。因用李克、吴起,不得不虚敬子夏、田子方。孔子、子夏同采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来保持他们学术上的尊严。冉有、李克之徒,则以真实的事功,换取当时的信仰与地位。【此孔子所谓“具臣”。然亦有一个限度,相助篡君谋国,则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