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崇年、马崇禧口述(第4/6页)

荀先生要求也严,别出错,你要错一点他就考虑了今后用不用你。要是不错,到明天:“行,还用你吧。”

年:程(砚秋)先生也不错。有一回刚搭上他那班吧,排戏,排《荒山泪》。其实我没有什么角色,就是边上站着的一个,程先生要瞧瞧,过过戏,让他看看。程先生家里有个大鱼缸,当间儿有个石头心的桌子,别人都坐着,程先生不,程先生就(半蹲,做骑马蹲裆式,虚坐),没凳,底下没凳,就跟你聊天儿。问贾先生,这是谁?他多大?说这是连贵的儿子,二十几岁。

定:啊?这么聊啊?

年:对,程先生好练。

禧:程先生演旦角个儿高,比我还高半头。我怎么知道啊?五几年赴朝慰问,回来接站的时候,头一个下车的,梅先生,第二个下车的,周信芳周先生,第三个程先生,我一看程先生,哎哟,戴个大皮帽子,哎哟嗬……

定:大个儿。

禧:我们管他叫程四大爷。嘿,人家一出台的时候给您感觉一点儿都不高。他那个腰包,外行说裙子,内行说腰包,撑起来特别肥,他不是个儿高么,他屯着腿儿出来,嘡嘡嘡忒,嘡嘡嘡忒,给您感觉矮下来一块,所以他练这功(半蹲)。

定:那他得多累啊。那膝盖受得了吗?

禧:受不了他习惯成自然了呗。您就知道台上美了,您不知道台下受多大罪啊。

年:我有一次就失策。那时候程先生上海南岛慰问解放军,程先生就点名让我去,我们大老爷子(指马连良)不让我走,说演出需要不能走。那时候要是跟程先生去了,那戏我就会更多了,学也学得多了。

再说裘盛戎这人,平时相处大大咧咧,平易近人,一块儿坐着抽烟喝茶,在演出时他可要求一丝不苟。我那时候跟他演那个现在叫《赤桑镇》嘛,头里是铡包勉,我跟他演的时候,我演他那侄子,他就跟我说了,咱爷俩在台上必须得严丝合缝,然后对戏、说戏,直到他满意了才告结束。

禧:您像《铡判官》,裘盛戎演包公,探阴山救柳金婵这场,这剧情您知道吧?就是柳金婵跟颜查散本来挺清白的,被五殿阎罗判官的外甥杀死在荒郊野外,桥边上。这柳金婵阴魂不散,来到五殿了,最后判官一瞧,这不是我外甥给害的吗,结果他把这生死簿给撕了,让柳金婵在阴间受罪。包公到阴间调查,探阴山的时候,怎么忽闻有女人哭声啊?就察看去。看阴山的是一个油流鬼,是给五殿阎罗点灯油的,这判官的一切罪行呢,油流鬼全都看在眼里了。裘盛戎演这个铡判官(的包公),探阴山这场的油流鬼,就非得马崇年不可。一来嗓子好,二来武功好,能从三张桌子上翻下来,三来台上傍得严。裘盛戎个儿也不高,嗓子也好。这油流鬼呢,他是文武小花脸,小花脸哪,个头也得跟他差不多,胖瘦也差不多,而且还得有嗓子。他得跟包公叙述啊,大家得听着你念白口啊,你得通过念白,把情节传达到观众那儿去,您的发音吐字,都得(让观众)听得一清二楚。嘴里得干净,胡萝卜就酒,嘎嘣脆。而且有很多动作,翻哪,跳啊,特别是在台上蹲着走,内行叫走矮子。他在台上走矮子,台下掌声不绝,整个剧场都沸腾了。现在有麦克风,那会儿全都得凭嗓音,得让坐最后一排的观众听得清清楚楚。

他跟谭富英演那个《奇冤报》,他饰演刘世昌,下人刘生,俩人在一个店里都是被害了。我是在台底下看啊,谭先生呢,唱的什么什么什么,又通过舞蹈表现了死前挣扎,最后逝去。紧跟着他也是通过一段唱,一段舞蹈动作,表现他也死了。但人家那是正面人物,角儿啊,他这是傍角的,丑嘛。既要表达出你被害前的挣扎吧,另外还得让观众感到有哏。那谭先生嗓子好啊,傍角儿的要是嗓子不行就不符合条件,谭先生又瘦又小,您要又胖又大也不行,他的体格也符合条件,嗓子好,高矮相似,胖瘦也差不多,可以跟谭先生唱一个调门,你是G调我也是G调,另外我这死的表演比您还得加一分,他得整个儿吊毛儿翻过来,摔在台上,既得有嗓子,又得有武功,还得招台底下观众在观赏中得到满足,您不具备这几个条件,您没法傍谭先生。谭先生这出《奇冤报》,在众多小花脸当中,还非得马崇年不可。倒不是说他是马先生的侄子,没那个意思,是他台上的活儿盯得住。

我哥哥在北京京剧团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京剧院呢,那阵儿跟马团长(马连良)演戏都发愁啊,紧张啊,哪点儿不合适,轻者下回不派你了,重者您走人吧。我伯父(马连良)演《黄金台》,剧中有一个差役提着灯给老爷带路,一路得掩着灯,不能有亮,这灯就是一个杆儿,底下一个布制的像个没底儿的口袋,上边绿的,下边红的,上面一个圆撑子,软了吧唧的。戏中有个情节,就是马先生拿脚一踢这灯,这儿一抬脚,这灯笼准得动,还得被他踢跑了,动作看来很简单,但是您得做到恰到好处,又要让马先生省力,还得让他表演出来是把这灯笼给踢了,你这儿掌握尺寸,掌握火候,什么时候他抬脚了,什么时候到灯笼这儿了,就这几个复杂的变成简单的动作,一般演员一来紧张,二来也不能恰到好处。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我哥哥能把这一个复杂的动态,化解成几个简单的动作,表现在舞台上。所以我伯父演这出戏的时候,非得马崇年不可。(对马崇年)所以有生之年您还真得回忆回忆,我傍马先生,我怎么傍的马先生,马先生为什么还非我不可。

再跟您举一个简单例子。当年傍着马先生演《四进士》,戏中有一下书人,夜宿宋士杰店内,下书人关门睡觉,宋士杰拨门盗信,关门的门插关和拨门的门插关那是一个。傍角的就得留心观察角儿在多高处拨门,他就得在什么地方关门,门也得有准地方。傍角儿就得,门找准了位置,门插关找好了高矮,都得和角儿一样,这才叫傍角儿,这才叫傍得严。

定:您跟您伯父演这拨门,是你们俩一块儿合计着商量吗?

年:那不是,我伯父不告诉你,他就是有这要求,他就看着你哪,你就得琢磨,要把脚给我踩到合适地方,这门插关在哪儿也得有准地方,他还要在你那地方踩和拨,不能给他错地方。

定:那么细哪!

禧:嘿!哪位老先生都一样。他成了角儿了,这傍角儿的,也得非常默契。我伯父拨门的时候若是与胸齐,我这关开的门插关也得跟他齐胸。他是角儿啊,他是主演啊!你就得为他演出成功配合得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