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崇年、马崇禧口述(第2/6页)

定:您爷爷怎么把两个孩子全都送到科班去了呢?

年: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开个茶馆就是维持生活。那时候进科班的人哪,都是家里没有什么钱的。我爷爷为什么要给送进去?那就是没有辙!

定:到您这辈儿家里应该有钱了吧?

年:子女多啊。我先那大妈呢(指马连良前妻)姓王。我伯父到外地演出,我大妈生了一个(孩子),不幸夭折,为了不使我伯父难过,就把我们这个大哥给过继过来了,(这就是)马崇仁注191,马崇仁知道吧?他原姓夏,今年八十多了。那时候的事我也不清楚,还没我呢。是听我母亲说的这么一过程。我先后两个伯母共有七男三女,马崇仁是科班出身,中华戏校的毕业生,德和金玉永,他是金字辈的。

定:那么多孩子。

年:我父亲这支呢,我们也是哥儿7个,姐儿仨。

定:嚇,10个孩子!

年:现在我们哥儿7个都在。大妹妹在银川车祸死了,二妹妹在日本过世,就一老妹妹在北京。上科班学戏的就是我跟我那个亲大哥马崇信,艺名马荣祥,注192他现在在美国呢,我们都是尚小云科班荣春社出来的,他是头科的,我是二科的,差两岁。他是解放前1948年走的,参加国民党空军大鹏京剧团,那时候人称他是“小马连良”,现在在美国给票友说说戏呀,他在台上特别像我伯父。我们马家这支呢,基本就这么一个情况。那时候维持这个家庭确实不容易。家里孩子太多,就把我们都送姥姥家去了。(进科班以前)我在姥姥家住,我姥姥住在虎坊桥以西的粉房琉璃街。

禧:我姥姥家是在前门外臧家桥开饭馆的,名叫穆家寨,也称广福馆,您要是到南城跟老人打听,一般都知道,广福馆炒疙瘩,那就是我姥姥家开的。注193我姥姥的母亲是寡妇,为生活摆了个面摊,为来往脚行、扛大个儿的卖些米粥面食。我姥姥又是寡妇,操持我老祖的家业,咬牙奋斗有了这个小饭馆。两代人都是寡妇,“广福”是用这两字的谐音,据说是小恭王爷注194赐的名儿,标明是寡妇馆儿,就这么来的。专门炒疙瘩,出了名儿了这炒疙瘩。

年:就跟六必居似的,六必居是严嵩写的,六位女的,谐音,六位女的开的酱菜园子,就跟我姥姥那儿一样。

定:这些女的还够能干的。

禧:当时那会儿没办法呀。

定:生意挺好的?

禧:那个!小恭王爷上那儿吃过。我听我姥姥说,小恭王爷爱听尚小云的戏,所以跟尚小云关系特别密切,尚小云初见了我姥姥就觉得我姥姥像他母亲似的,个儿高矮长的模样,结果说:“老太太我认你当干妈得了!”说完趴地下就磕头,从此就认了干妈了。尚小云爱吃炒疙瘩,无形中影响了小恭王爷,常向恭王爷说,我干妈那儿炒疙瘩好着哪,恭王爷让他给说动心啦,就差人挑着他们家自个儿的锅盆碗灶的来吃炒疙瘩,席设广福馆,楼上一号,雅座。注195

定:那还是挺大的馆子,还好几层哪?

年:两层楼啊,那时候那小楼就算高级楼了。现在那旧址还有。那时候臧家桥广福楼那地方都停有汽车,坐汽车去吃饭的也大有人在。

禧:我母亲那会儿年轻,她19岁结婚,转过年就生头生儿,生生生生生那么些个,哪儿照顾得过来呀,我父亲又经常出外演戏,我姥姥就我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妈妈疼闺女,就把我们这稍微利索点的、能够自理的都接姥姥家去了。

定:这些事也有人写过了吗?

禧:穆家寨啊?……没有。我外祖母那儿解放前夕生意就萧条了。姥姥这么个60来岁的老妇在无外援又无内助的情况下卧病不起,再难支撑饭馆生意了。随着外祖母1949年逝世,广福馆穆家寨也就结束了。

2.从科班出来的

年:我跟您说我自己的一些事,我也是科班出来的。我就上了一年学,7岁进的尚小云先生那科班,我是荣春社出科的。

科班练功(马崇禧提供)

禧:那是1938年前,日本人已经来了。

年:就在日本时候么,吃混合面么。我学戏是7年哪,过去叫7年大狱呀,那吃的苦!早上5点钟起床,起来吃早点啊?没有。起床就开始练功,学戏,晚上再到剧场去演出,4点钟下后台,到夜里12点才能回来呢。回来能跟电线杆子叫乖乖,跟电线杆子亲嘴儿,怎么回事?孩子困哪,排大队走啊,走着走着“当”,脑袋就撞电线杆子上了。都睡大通铺,那晚巴晌睡觉尿炕,尿完了往那边一滚,第二天早上也不晒被子,就卷起来了,长疮,长虱子,那能不长虱子不长疮嘛。要进科班先得写字据啊,写了字据家长得按手印,跑了,打死了,班主不负责任。我们那时候叫打戏嘛,那小时候挨打可不得了啊,打着打着受不了了,孩子跑了,找不着了,人家不负责任。平时哪儿让回家呀,春夏秋冬,一年就放一次假。每年放假,过去叫封箱,老板一人给几个铜板,到家爹娘都不让进屋来,为什么呢?怕把科班的虱子带回来。先把从科班穿回来的衣裳整个儿都脱了扔了,换上新的才许进屋里,怕那虱子爬得满处都是啊。

禧:他小时候在戏班,要是休息一天回来以后,晚巴晌睡觉都不敢脱裤衩,为什么不敢脱裤衩啊?师傅打的。皮肉打破,跟裤衩都粘在一起了,那会儿多苦啊,学艺不易啊。

年:那屁股上没有不见血的。

禧:尚小云先生要求特别严格,所以他们从小就训练成了这么一种性格了。演戏非常严谨。

年:上台有点差错,回去以后,轻则打你一个皮开肉绽,重则今儿不痛快打通堂,全体学生挨个儿趴到板凳上挨打。谁还敢犯错儿呀。

定:那时候回民学戏的多吗?

年:也不少啊,可是成立回民科班根本没有。科班里也讲究有回民饭。那时候的回民饭就不用说了,没有什么肉,没有什么白面,大锅菜,我们有一句口头语,叫“长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儿吃饺子”。您理解这几句话吗?长吃菠菜,这菠菜长得都快成树了。老吃韭菜,那韭菜就甭说了,老得都嚼不动了。一年到头儿吃饺子,就是一年,放假回来了,给学生包一顿饺子吃。这就是科班的生活。想吃点肉啊那得到年下。

定:那时候一个科班好多孩子,能成角儿的不多,那剩下的怎么办?

年:那时候一个科班都二百多孩子,唱不出来您就跑龙套,跑龙套您要不愿意干,您就自谋生路。有的是跑一辈子龙套的。不是说了嘛,“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科班里就靠自己练,你不愿意练你就老跑龙套。(从科班)出来也就跑龙套了,过去没有成立国营剧团,谁给钱哪?自个儿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