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魏多名儒,河朔尽夷狄

《隋书·儒林传》以赵魏齐鲁为儒林重心:江东多文苑,儒则逊矣;关西则次第无人,有之皆客卿。六代王官几废,学在民间,门第以学统干政统,兴邦易统,视同分内。隋唐以关陇武人与山东士流共天下,不意运交叔季,竟有“河朔蛮猈”“齐鲁犷悍”“淮右风俗过于蛮夷”,纵云藩镇无德兵争祸民,何至于能五胡六镇所不能为?且乎残唐五季“雇佣兵战争”合于通例,自重其死,扰动尚轻,未若永嘉之甚。此事干系后史者大,当自汉魏以降蛮夷政策及中下政治社会连锁牵动机制觅之。

汉魏边政,行属国监护制,即一君两社会,贵族种落制面对士族官僚制。蛮夷君长身兼中夏士大夫之任,进则辟入州郡,身即公卿,退则返归部落,自治其种,甚合汉氏选举社会之义。蛮夷种落拟于儒学宗族,乃两社会纶合点。典午之初,慕容氏儒冠辽左,为此制之具体而微,河北门第之诞育,五燕关系极深。

君长—族长—士人连类,则周礼乃有不得不用者。中世佛道号曰极盛,然考诸社会,自成平行社会未有如西欧、东瀛之甚者。夏人之信徒,道流崔浩、佛徒萧偊辈,皆职业儒士兼业佛道,犹李慎之职业党人兼业自由主义,乌得与格莱斯顿并坐?儒者,礼学所以“做家门”(魏徵语),经学所以正世道,春秋所以树君国。佛道修心习智,几于无“公域”概念,方其鼎盛之日,亦有所不能争者。中世家—国、孝—忠、社会—政治自成平衡木,此消彼长。君威尽而族望盛,秦式原子化小家庭于乱世有自然淘汰之趋势,唯大族能有砥柱中流之望。

大族,立郡望,修族谱,扎根于地理历史,自别于原子化散沙流氓之术也。儒者,部勒[89]宗族,而后以宗族为单元建构社会之必要公共品也。故而胡汉无别,胡人阑入,亦非原子化浪人求荣利,而系种落集体做地理迁移,社会组织依旧,贵族君长化为儒学士大夫,部民种落化为乡里宗族,此皆自然之势。北朝隋唐政权,成于胡人(胡化)贵族骑士武人与华夏(华化)文人官僚士大夫之阶级斗争及阶级合作,儒学为双方组织接合点,文武双方个人利益从属于本阶级乃当然之事。

赵魏、齐鲁稍有异者,在于后者为前者支脉。高封名族于前燕已据要津,而后世所谓齐鲁大族者,皆南燕君臣赵魏名族联翩东渡之遗。山东团结力强,或与出身有关,亦犹江左政治软弱出于主客水火。至于“初期华夏”之齐鲁豫徐,史公之泱泱者大,詹事之才利如锥,于河淮鼎沸之际,玉石俱焚。典午“胜兵三十万”之青州,残民三百户而已。东京旧业,须待慕容氏保护之河北大族延续。

唐兴,边政有二戏剧性变革。一为太宗之“一华戎策”[90],次为玄宗之“用蕃将策”[91]。二者亦有连锁关系,伏念、温傅之乱[92]居其枢轴。

太宗乘定襄之捷,设安北、单于二府,置各都督府、州(二者内地亦有),汉胡杂用,(长安朝廷)胡人与朝士相半,实欲变“一国两制”为“一国一制”,以华官外任、胡官内任为定制,抹杀天然界限,野心无疑较属国制为大。

伏念之乱、裴行检之定乱,原不足奇,而枭首长安之处置,以五服制理论,即已视二府五十州为郡县、内臣,沐皇恩而受教化,有完全责任能力,故而叛者当斩。若系外臣、生番,则当视为“蛮夷不知礼义”,本无完全责任能力,夺其柄、政协之可也。突厥既明此义,再叛而不归。

以儒生立场,王者不务远略,不以无用害有用,故魏徵谏伐高昌,狄仁杰务安河北,姚崇、宋璟不赏边功。“一华戎策”之汉官外任,徒资靡费;蛮夷内属,恐蹈永嘉旧辙。然以皇室立场,不以黩武开边为不是,仍信蕃兵胡马之可用;吸取教训,不在目的而在手段。玄宗之蕃兵政策,变太宗之招揽蛮族种落,为招揽蛮族浪人战士。就长期历史而言,太宗之“招各部种落为营伍”,恰系汉魏“招全体蛮族为属国”与玄宗“招蛮族浪人为健儿”之中间环节,其基本精神为:破坏其原有社会纽带及组织力、团结性,保留其原子化个人或小集团军事技能。前者或为国患,后者可为吾用。“用蕃将策”实为将秦政散沙化精神推广于草原。

太宗朝蕃将,阿史那社尔之属,以酋长将本部种落为唐室战,酋长受唐封爵,然于朝廷之外自有独立地位,效忠有个人性质,其种落尚非唐卒,从君长耳。玄宗朝蕃将,安史之属,以浪人(通六蕃语为互市牙郎,已孤立于部族组织外)求禄受唐职官,其上官、下属无不为唐臣,谋叛亦须沿用唐家军政体系,无自身部落组织可为凭借,败则无沙漠可窜,死入《逆臣传》,不入《四夷传》。个人贤愚成败不论,此系政治集权化、社会散沙化之扩大、深化无疑。

于是,太宗朝之六胡州,仍近于南单于、北朝,蛮族贵族组织与夏人宗族集团仅为地理重叠。玄宗朝之河北藩镇,蛮族浪人雇佣兵散沙与华人流氓无产者散沙合流,排挤门第士大夫。当武周革命,寒人抬头之势、河北习武胡化、江南诗赋进士,皆足以破经学、门第垄断学统政统之局。进士(李卫公所谓浮薄)贵而明经贱,诗赋盛而经义衰,即河北门第士大夫丧失其文治势力,江南平民士大夫(赵宋新儒家之阶级前世)代兴。胡汉雇佣兵集团(受唐室政令唆使)进据地方利源培养军事化社会(五代藩镇之阶级前世),即河北门第士大夫丧失其地方势力,抛弃根本,依附二京官僚系统(日益为科举侵夺之)残余位置,终与二京同归于尽。

蕃将出身为浪人而利益在官职,绝不同于属国君长以部落封建贵族兼任帝国士人官僚。自身无宗族,无所爱于门第;无成国之制,无需社会合作者;发迹依据个人才艺、勇力,天然为军功平等主义者。昭义[93]之治,即科举文才平等主义之军事版,以定期定则之全民武勇考试为镇本。不合格,为民供饷;合格,为军食饷;有功者,为长官。耕战之外,不容其余社会阶级存在,经学乃何物哉?儒士若有残存者,当如葛鸦儿诗之可怜。经学旧族仅有选择,不外二者:迁洛者接受进士科文才平等主义,自身亦丧失地方根基及组织资源,渐次沦于寒人本无郡望或假冒郡望者之列;留乡者武化、胡化而弃其儒学出身。两害相权,门第多取迁洛,卫公(李靖)即是。虽然苟存阶级个性于本朝,终不能逃易代之劫,此无根失根阶级之宿命。

天保改制之先,河北世族各拥部曲私军,军事质量远不及六镇胡骑,然保持“集体谈判能力”,确有余裕。苟无东齐士大夫之“还军于国、还政于文”,兵戈不止,大一统难期。彼辈既以政治联姻分享隋唐盛大光昌于先,自不得不分享佣兵凌辱文治之衰运于后,同受蚕食,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