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声紫苑 09 大波迭起云涌风疾 内帷不宁家奴扰攘(第3/7页)



  “是……”

  三个人忙都离座伏地叩头,一脑门子莫测高深心思瘟头瘟脑退了出去。乾隆这才取过海兰察的奏折,看时,足比平日臣子奏事用的通封书简大四倍,细看竟是羊皮制成,蜡制封口用朱砂画着一面小红旗,粘着三根鸡毛,制工十分精湛,抽出又厚又重的折子,里头的“纸”也是与众不同,米黄面儿四边嵌金,纸面上似乎刨子刨过平展挺括,触手间微微凸凹不平一一原来也是羊皮片出来的极薄的纸,却一点羊膻味也无,显见是香熏过的,微微一股麝香气息沁人心脑。看了看,里边还附一张夹片,上头是海兰察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主子,这纸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兰经用的。写起字来怪带劲的,特用来报捷。奴才打这寺,寺里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鸟火烧了,这经还有纸竟都没有烧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这里还有一千多斤,都给主子送去,海兰察又及。”乾隆一笑,提笔把两个别字改了才看正文。前头是师爷写的,说海兰察如何与兆惠商计,兆惠牵掣金鸡堡和卓援兵,海兰察统三万人马,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昌吉,城中一万和卓回民如何据城坚守。几次出城突围,赖官军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样箭书传递晓谕利害,城中阿尔木敦坚不肯降,又从三百里外兆惠营中拖来十门红衣大炮轰击,“火光冲天,烟瘴弥漫,与漠上沙尘相激,霾雾直接天际,十步之外昏眊不能见人。待硝烟稍散,乃见南城坍塌十丈有余,左翼军毛大发率三千军士突袭登城,是时枪炮轰鸣羽箭如蝗,大风鼓旗吹人欲倒,敌军集如蚁蜂,与我登城将士负死顽抗,满城上下矢石相交不辨敌我,奴才海兰察见毛势将不支,遂率中军全力突击,令右翼葛任丘登云梯强攻南门,敌人不能首尾两顾,惊心已无战志,始溃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万余人,皆从贼悍守巷战,我军处不利之地,无奈下令举火焚城,三日三夜烈火烛天,断垣残屋俱为之焦,至十七日晨丑末,敌部仅余三十余人皆引刀自尽,昌吉始告全胜,计斩敌七千,虏俘一千五百余,尚有三千余人悉城中平民,刀伤火疮惨不忍睹,呻吟呼号如临鬼域。而我军阵亡亦逾三千,轻重伤号八千四百余。自奴才从军三十余载,大小战七十余阵,未尝遇此不畏死之悍敌,亦未尝经此惨剧恶战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摇动目眩神移时,那奏折上的字体突然变了,又成了海兰察的手笔:

  主子,上头那些都是师爷写的,有些个吹牛,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赢了,算起兵力损号(耗),只赢了不多些儿。现在,一是求主子赶紧调点疮棒要(药)还有烧伤要也要。伤号多,拉他们西宁的车也要。兆惠这就要打金鸡堡和胡杨屯,这些敌人了得,也得要要(药)预备着,城里这些回民虽说打了败仗,奴才满丕(佩)服他们都是汉子的。也己(给)他们吃喝治伤。主于临行告姐(戒)奴才要抚。这里阿烘(匐)要求修复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盘棋,输给了他,答应从军飞(费)里支三万银子修寺。奴才不请旨赌输了,请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赏奴才的月饼,奴才和牙将们分着吃了。吃着月饼想主子,这么远的,不知啥时候才能见着您,一边嚼吃一边流泪,跟女人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这里,乾隆想这位刚刚血战过的将军如此恋主思恩,不禁也眼眶湿热。王廉递来毛巾揩着看,却又忍俊不禁一笑,原来海兰察写:

  小霍集占的几十个女人在城里,打下城都捉却了,样范儿都标致。葛任丘要用她们犒劳功臣,奴才说你敢,你割人毯(葛任丘)敢放坏我割你头。这是从贼战俘,不是平民。奴才叫人压(押)送北京,主子要赏人也好。葛任丘笑说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他胡说八道。那叫备充后宫御用禁脔你懂么?奴才海兰察谨奏以闻,万里塞外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一大堆白话土得掉渣儿,结未却套着武侯《出师表》来一句“曲终奏雅”,乾隆不禁喷地一笑,扯过一张明黄笺,略一属思,用墨笔写道:

  览奏心极嘉悦,所需办诸事即付有司从速办理矣。卿浴血奋战甘冒矢石为国家又建殊功,忠君爱国之情皎然于域中化外,朕岂惜紫光阁一席之位慰尔忠忱!用是赐诗一首,尔其勉之!

  上将建牙越昆仑虎贲猛士扫烟尘

  灭虏原为全金瓯征战成就拯生民

  族羽一挥凯歌起残虏败破销狼氛

  九重早盼烽火息金爵美酒犒三军

  住笔想了想,又写道:

  此旨亦发兆惠,尔与海兰察同号“双枪将”,情同手足而义属同僚,海兰察已下昌吉矣,尔尚有何瞻顾?今将赐海兰察之诗着尔看,朕于宵旰勤作政务丛繁中依阀西望,冀将军直捣黄龙早定新疆,是为至嘱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着放下笔,搓着手还想看再嘱咐几句什么,见刘墉进来,往杌子上指指,说道:“你来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兴。”刘墉行了礼坐下,笑道,“臣去户部见着了十五爷,他还惦记着黄花镇那块碱地,沧州府短着十万银子,但户部没有单拨这项银子的出项。方才在军机处门口遇了和珅,和珅说这是利国利民的仁政善举,他原有八万银子准备购一处庄子的,不买了,先挪出去给十五爷用。这么着差不多也就够用的了。”乾隆笑着点头,说道:“朕看阿桂于敏中——连你在内,都有点瞧不起和珅的样子。怎么样?这人还是轻财好义的吧?”刘墉道:“其实也没什么瞧不起,若论聪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说不上来,有点像个精干女人似的,不大合着脾性。”

  乾隆大笑:“精干女人——不错,有点像。子路威猛颜渊文静,张良貌如美妇,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窦光鼐干巴巴的才好?”刘墉也笑起来,却见乾隆已经肃容,忙欠欠身子坐正,听乾隆问道:“叫你来是要问一问,纪昀和李侍尧的事你有什么章

  “纪昀不是贪婪受贿的人。”刘墉正容说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圣上爱重,偶有失检之处,家族生齿日繁,门阀贵盛良萎不齐,所以有李戴的事搅出来。他是为名所累,与李侍尧确是不同。”

  “李侍尧呢?”

  “臣思量这人,是一辈子吃素,持斋不坚吃了一顿狗肉。”刘塘沉思着道,“吃了狗肉又懊悔,想暗地改过,在这时候菩萨觉察了,是个倒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