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声紫苑 09 大波迭起云涌风疾 内帷不宁家奴扰攘(第2/7页)



  乾隆笑着听他们议论,心境更加高兴,说道:“有钱有粮心中不忙,多财善贾长袖善舞此之谓也。海兰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长驱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战了。海兰察是好样的,朕也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机处要催兆惠放心进兵,人家那边打下来了,他还左顾右盼什么?朕也要下旨申饬督促他!既然打了胜仗,海兰察就得膺赏。老佛爷已经赏了他家属,朕也要赏,传旨给海兰察夫人,赏她两颗东珠,他儿子进位一等车骑校尉。由兵部提三十万银子赏给跟从海兰察出征战士家属。都由阿桂办理,还有劳军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议办理,不用详细奏明。海兰察晋位晋爵的事,等战事完毕后再议。”说完,吃一口茶又问和珅,“那玛格尔尼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他就从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问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个化外顽徒。奴才想,和这种人说孔说孟讲三纲论五常,永远是个不懂,所以一头玉帛子女将息着他,一头暗地打听他们风俗——原来这国人都爱打赌的,我就说我都带你瞧瞧,我们的宫殿城池、帝阙文物、仪仗威仪比你英国强不强。不如你,你就别磕头;比你强,就是值得你顶礼膜拜,你就得磕头。这么着带他绕紫禁城看,又看了圆明园,又亲眼见蒙古王爷在午门外望阙叩头,我说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血统身份比你怎么样?两天转下来,他软了,说愿意双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时得过什么病,脖子弯不下来,磕头就连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说这一条我们主子将就得你,我们军机处刘墉是个罗锅子,皇上也没因为站得不直黜罚他!”

  众人起初还怔怔地听,待到比出刘墉,想着他“站直”的模样,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难为你用心劝导,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儿,谁还勉强他不成?”阿桂在旁听却觉得和珅的话有真有假,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门歪道层出不穷,纪昀若在,必定能揭开他的王八盖儿看下水,但纪昀……想着,心里又是一沉。趁着乾隆高兴,心里转着念头说道:“李侍尧和纪昀革职待勘,外头震动极大。这不同杀讷亲,讷亲是失误军机,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纪昀海内颇有文名,李侍尧也是红极一时的大员,前面国泰一波未平,这一波涌起更加令人触目惊心。李侍尧的部下僚属都惶恐不安,纪昀的门生中外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羁待审,不利于安定人心。”

  “你们怎么看?这两人该定什么罪?”乾隆问道。他脸上己没有了笑容,说罢,目光视向于敏中。

  “据现在查,纪昀没有贪贿的罪。”于敏中脱口道,“他的几处房产都是御赐的,书藏比别人多些,外边也有几处庄园,以他的身份地位俸禄,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还是李戴一案,已经过去多年。臣以为可以从轻定为绞监候,公道说话,纪昀是海内学者典型,从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无微劳,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

  这似乎是于敏中思量透了的事,说起来流畅爽利毫无蹇滞,阿桂听着,起初一皱眉头,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扫过来,只一闪,二人都避了开去,却听乾隆干巴巴问道:“李侍尧呢?”

  “李侍尧也应从轻发落。”于敏中笃定地说道,“他收十三行十万银子,不缴公也不入私,有观望风色伺机贪图的心,但终于入了广东藩库。畏法知耻也是有的。李侍尧多年带兵,又历任封疆大吏,私财仅有十几万两,比起别的将军提督,还算稍有操守。治盗、带兵、民政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准功折罪,可以激励前方用命将士。因此,臣以为宜定斩监候。既与纪昀有所区别,留下命来,将来视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说完,安心地稳稳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着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来,这一霎时间,他心中已动了无数念头,定住了心说道:“奴才以为二人都应置之重典,为天下后世人臣辜恩非礼无法者戒。纪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亵慢无礼,以东方曼倩自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一次两次,自恃才高,以为可以玩弄君父于股掌之上,这个罪不能恕!他议论宫闱里的事,肆口讥讽,卖弄学识,妄比先朝亡国故事,甚或出试题也暗含讥讽,谤君自标,奴才也以为不能恕。李侍尧豺声狼顾,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滥作刑赏,事上伪作直戆掩饰其诈。他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英明天断之主,换在乱世,奴才敢保他是个曹操!皇上从宽为政,已经包容了他们多年,前杀王亶望折尔肯,后杀国泰于易简,这是多大的警戒?两个人仍旧置若罔闻!这样的人不杀,那么从前世宗爷杀陆生楠,皇上杀尹嘉铨又如何解释?不办李侍尧,又何必杀国泰?”他顿了一下坐稳了,也是一脸安详。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把抚着青玉镇纸,沉思着,又看阿桂。

  “奴才赞同和珅意见。”阿桂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说得又稳沉又持重。于敏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听阿桂语气又转沉痛,道:“这二人和奴才都私交不浅。按奴才的本心,不但不愿他们这样结局,实在说话,真的想和他们搭班子伙计,给主子办一辈子差。但他们触了刑律,坏了礼法纲常,又有什么法子?军机处如果不能持衡怎么能辅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尧是有功劳的,奴才看他其实只是凭了聪明才智办事,根子上不修身不养性,大利当前就忘了大义。纪昀是有学问讲究治学的,奴才看他骨子里是傲睥天下,连主子也不放眼里。论起来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诛!实言相告,他们的事出来,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们乞恩的,这里头有私交,也想着毕竟主子信任多年,恐怕叨登得满城风雨,于大局不利,也于朝廷颜面无光。后来仔细定心思量,纪昀勤劳王事不比讷亲,李侍尧功勋远不及张广泗,纪昀敢于侮慢主上,罪比讷亲大,李侍尧暗地纳贿,行为卑污,又过于张广泗。不杀他们,何以示朝廷至公无私之意?和珅……说的是……”他哽咽了嗓子,用手帕拭泪道,“主子不必迟疑……”

  三个人都说完了,暖阁里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无表情端坐着一口一口吃茶,心里却一声接一声叹息。他不像康熙,康熙为慰寂寞,结交有布衣师傅伍次友,雍正有方苞,还有个无话不说的“十三爷”,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来时自家解,心事繁绪不告人。他从六岁就跟康熙读书,一直在这华衮庙堂务政,身边都是天下顶尖的人中之龙,臣子的心思摸得熟透了。听他们奏事全都是循礼不悖,大局小局笼统一槛,一套一套或慷慨陈词,或激切诚挚,或诚敬肃容,或痛心疾首——一样的孔孟大道理,万花筒般能翻新出不尽无数的小道理,都是头头是道,其实真正想的什么,还要靠他这皇帝默会一通慎独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却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应之……不知多长时间,他轻轻清了清嗓子,见三个人都竖起耳朵要听裁决,心里又不禁暗笑,说道:“还要听听刘墉意见。这二人不同别的封疆大吏,无论杀或者原有都要面对天下后世。”也不管三人面面相觑,一摆手道,“传旨刘墉来见——你们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