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11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第4/5页)



  和珅还是头一次见位分这样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样个体态尊贵、荣华庄敬法。偷眼瞟去,却见弘昼剃得齐明发亮的头,一条辫子在脖子上盘了两个圈儿,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盖,却穿着天青宁绸裤子,裤脚挽起老高,赤脚片子洗得白净,蹬着露头草履,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直响。再细看,两个大拇脚趾上还各套着个大铁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头偷笑。弘昼却一眼瞧见了,手里扇着草帽子,笑骂道:“日你妈的,要笑还不敢放声儿!”张廷玉已龙龙钟钟跪下请安,说道:“罪臣张廷玉问王爷安好!”

  “好,好!”弘昼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张廷玉,“没有免你的职嘛!皇上还是一口一个‘衡臣’嘛——阿桂也起来吧。纪晓岚,你笑甚么?你欠我的字写了没有?”

  纪昀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我是笑王爷这身行头,渔樵耕读四不像。跟您的这几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监也不是家人——这是葵官,这位是宝官儿,这是茄官……是家戏班子里头的丫头们女扮男装了。还有,您脚上戴两个板指,是作么事用的?”“请,请,外头热,咱们里头说话。”弘昼呵呵笑着,一边进屋,一边不停口说话:“我来串门子,又不传旨,这热天儿装王爷幌子做么的?这些小丫头,她们在我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坏了,闹着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说你们打扮起来!你瞧,还真行!长随没这个韵味儿,太监没这嗓门儿,莺啼燕呢跟我说话,多提精神呐!脚上戴板指,是大医说的方子,这些天心火旺,说得用线缚了大脚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头说,一头落座,张家仆人早端过一杯茶来,弘昼只喝了一口,皱眉说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叶也陈了——人呐,不就那回事,适意为贵——对哦,张相?”他突然问张廷玉道。

  他这一阵说笑搅和,本来郑重见闷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尽。张廷玉的心绪也轻松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王爷真会开玩笑。我如今这地步,谁拉玉泉水给我?还论什么新茶陈茶?方才还和二位说话,官,我是决计要辞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问渔樵耕读。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顿了顿,又道:“河南原来那个总督王士俊,你们知道不?在位时起居八座、堂呼阶诺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钱度去贵州,绕道儿访他,现在真成了个老樵夫,七十岁的人了,腰里插着斧头,肩上扛着扁担,满脸黧黑、满手老茧。问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记不得了……养移体,居易气,情势变了,人不变也不成,过几年你们到桐城,我不定是个渔夫呢!”说罢莞尔而笑。

  “你哪里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闲得发慌,想有个玩伴儿呢!”弘昼听得认真,听完又是一脸瘪笑,“是非都从心头起,这还是早年你教给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适意,先得适了皇上的意不是?——别老是那么沮丧懊恼一脸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渔我樵,大廊庙、西山、西海子、圆明园……咱们逛去,趁着能走动,不定去檀柘寺住几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爷,你还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惬意,多好玩呐——《易经》里头说‘吉凶侮吝皆生乎动’,不是你常讲的?——咱们不‘动’,哪来的全都是福气!”说罢哈哈大笑,又吩咐跟来的侍女,“花官,叫这里管事的太监进来!”那花官嘤咛答应一声去了。

  弘昼外表放浪形骸,内里伶俐精明,张廷玉了如指掌。纪昀和阿桂却是头一次领教,心中却暗自嗟讶。阿桂瞟一眼跟着花官进来的太监,笑道:“人都说您是潇洒王爷,果然洒脱超俗!”

  “当了军机大臣还要拍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谀!”弘昼笑容不改,又转脸问纪昀:“我托你给我寻一套全本《红楼梦》,你弄来没有?你管着收集天下图书的事,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来?”张廷玉在旁说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听说傅六爷和恰亲王府有全本。王爷要看还不容易?”弘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纪,你给我弄来。”

  纪昀却是一听《红楼梦》心里就犯腻味。但弘昼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三次,焉知背后没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觉,因试探着说道:“《红楼梦》非经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却从没读过,不过和《聊斋》一样,供人玩笑破闷的才子之笔罢了,没有一句警世教时的正经话。王爷既要看,学生留心访查就是,市面上并没有全套的,听说曹雪芹的遗孀还在北京,我试着查一查。”弘昼点点头,却问那进来的太监:“你是这里的头?叫什么名字?”

  “是!”那太监忙叩头回话,“奴才叫高凤梧!”

  弘昼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说道:“保定人?你爹妈可真能耐,给你起这么雅的名儿,你配么?”高凤梧连连磕头,说道:“是——奴才不配!听奴才妈说,奴才落草时奴才的爹做了个梦,有个凤凰落到我家梧桐树上,就起了这名儿……”纪昀笑道:“幸亏幸亏!你爹要梦见鸡在篱笆上飞,你就该叫高xx巴(笆)了!”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昼说道:“回头我叫内务府给你改名字。太监,不许叫得这么好听,——我交待几件事,你即刻就得办。”

  “是!”

  “这里所有房间全部启封,所有文书案卷公文御批奏折,转到皇史箴。”

  “扎!”

  “内务府的人,还有顺天府的人统统退出张府大院,不许进院滋扰,不许刁难盘查来看望张相的官员,不许拦阻张府人出入。查抄翻乱了的私财物品,要物归原处。”

  这其实是解除了张府一切禁令: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一群太监衙役守在大门口做什么营生?高凤梧不禁嗫嚅,答应着“是”,乍着胆子问道:“那奴才们的差使是……”

  “是你妈的蛋!”弘昼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么样儿了?拾掇也够你们忙活一阵子的——哦,对了,张相每天两车玉泉水,还照例供应、这差使也暂归你们。至于以后,自然还有旨意,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滚吧!”

  “扎!”

  弘昼这便起身向张廷玉告辞。谆谆嘱咐了许多“荣养保重”,“时时向皇上请安”,“顺时听命”、“澹泊宁静”之类的话头。话未说完,却见养心殿太监王耻进来,因笑问:“王八耻,你来什么事?主子又有旨意么?”王耻冲弘昼陪了个笑,说道:“皇上去了岳钟麟府,叫奴才传阿桂中堂过去,六部里跑了个遍,才知道来了张相这儿。这就请桂中堂赶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