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11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第3/5页)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暴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珅来意,知道是阿桂的随员跟班,指了指西内院北房,说道:“桂中堂纪中堂都在里头和张相说话,您家自个进去吧。”

  和珅甩步进院,只见东厢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锁钥封铜,贴着黄纸封条。北屋廊下垛满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厢是原来张廷玉接见外官的客厅,也是房门洞开,纱窗支起,几个人正在里边说话。他听着有阿桂在内,也不敢惊动,蹑脚儿到廊下站着垂手静候。却听张廷玉苍老混浊的声气道:“这些天反省了许多。总归想,皇上既这么说,还是体念我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会想事情了,也不能给主子分忧出力了。为自己身后名声,反倒弄得身前一片狼藉!不过,务请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陈愚表,廷玉绝没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更不敢倚老卖老。就是目下处分,也觉得不足以蔽我之辜,还请圣上洞察烛照,从重处分,以为人臣之戒。”

  “老相,这些话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连你方才请求退归桐城养老的话,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对你其实圣眷优渥不替,说这些,反倒显着矫情了。记得您年轻时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学生以为还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听着心里暗自掂掇,人都说阿桂文武全才心思灵动,果然名下无虚。就这番话,其实没一句不是在驳回张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头,且带着威压,却是绵里藏针丝毫不着痕迹,还显着一片体贴温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赞:这才是真学问,真见识!

  和珅正自聆听着感慨,纪昀轻咳一声说话了,口气却不似阿桂那样温善,庄重里透着诚挚严肃:“衡臣老相国,我是后生新学小辈,幼年读书受教,家父业师都拿你作读书人楷模教导我们的。实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听学生几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当。”张廷玉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冷冰冰说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韩退之云‘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先后生于吾乎?’——愿闻先生教诲。”纪昀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多承嘉纳!方才阿桂大人说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劳王事终生未懈。您的家产也都看过,除了御赐田产物件,身为宰辅,一点也不奢华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学生看来,老相居闲顾问之后,犯了失慎贪得之病,有时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后名祖宗荣子孙贵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劳苦劳,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计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连阿桂也不禁变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张廷玉为相四十余年,别说像纪昀这样的后生学子,新进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辈的老亲王们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似对师长,听到“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后头的话只觉得愈来愈狂,根本无暇细思。但他毕竟心如城府之严,竟不动声色静听纪昀说完,干笑一声说道:“若论起讲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驳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这三代经天纬地之才的圣主?你是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库全书,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读。”

  “老相的文章学生焉敢不读!”纪昀略一俯仰已经忆起。他已经听出来,这个张廷玉压根就不服乾隆对他的惩戒,这么个心思硬撑,后祸更不可测。因笑道:“好像是《论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还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庄写的《成得居记》也拜读了的。学生盂浪冒请,这两篇文章还请老相自读自审,或者更好——当然,学生也还要再拜读。就是当朝秉政诸公,读一读也会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礼·文王世子》,意谓正直、刚、柔之老臣(三老)应知五事,即“貌、言、视、听、思”,备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应该“以父兄养之”以为天下孝梯示范。康熙朝名臣汤斌致仕退休,圣祖引用这一古礼,言及汤斌享用此种优遇,张廷玉当时甫入机枢,深恐汤斌因福得祸,写了《论三老五更》这篇文章感悟圣祖,认为时移世易,情势不同,“礼”法也应变通适应,认为“当今之世,无人能当此礼”。汤斌终身因此荣宠不衰,身后溢名“文正”为诸号之冠。但事出久远,张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记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经纪昀提起,顿时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立刻显得不安起来,支吾着说道:“在人臣,自然应该逊辞。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岂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说这个,总之是我自己一误再错,辜负圣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挥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虽然不全懂他们的对话,也看出张廷玉神色狼狈,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心里不禁暗笑,表里却是满面恭敬,说道:“我们不是奉旨,是学生拜访老师,私下交心嘛——”话未说完,听得院外靴声橐橐,隔门望去,却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亲王弘昼进院来了。三个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头行礼。院中守护的太监衙役们也“唿”地跪倒,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弘昼三十四五的年纪,略嫌瘦一点,气色却是甚好,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半点病容也没,却已经给自己办过三次“丧事”——也一般的买幡神主鼓吹丧筵,一般的白纸素幔封门。“死人”独坐灵棚,听家人假嚎,自顾旁若无人据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爷”。乾隆兄弟十人,长成的仅这一个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传旨办差简捷易为的事交他来办,军国经济重务从不找他。偶有失误,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话,绝不公然伤他面子。偏是这弘昼小事散漫不羁,稍大点的事半点也不糊涂,因此荒唐归荒唐,御史们仅只私下议议,却挑不出大毛病,没人敢到乾隆跟前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