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反逆蟊贼

马齐怪道:“三市合一,使无时无售卖者,无时不可货买者,斯善政也,何得谓恶?”就不提咱们还能侥幸赶上点儿冷食,光说整个白天,商贾随时都可以卖货,购者随时都可以买货,那就比原来方便多啦,怎么能说是“恶政”呢?

正说着话,小厮送上来一瓯热酒,并碗碟、干果,随即表示,有上午新烤的饼,尚有余温,新煮的肉,可以切片冷食,以及三五道腌菜——要不要都给三位端上来?马齐说赶紧的,我肚子都快饿瘪啦——“若得饱腹,必别有赏赐!”

小厮退下了,马齐转向陈纻,再次追问:“何得谓恶?”

陈纻冷笑道:“三市合一,自然方便,前人岂不知者?”难道从前人都是傻瓜吗,就想不到这样买卖双方都能够得着便利?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是因为管理起来太过烦难了呀。坐商和行商,税率不同,随便卖点儿东西挣零花钱的老百姓,更是不缴税的,所以要把他们分开来,方便管理和征税。可是如今合三为一,哪儿有那么多小吏来管理啊?难道不会造成混乱吗?

“郑县非止三市合一也,且早开晚闭,所为者不过厚其税赋耳……”其目的就是为了多收商税,但是因为管理混乱,必然造成收税不公,长久下去不仅商业难以繁荣,恐怕还会人心离散——这是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之法也。

马钧不明白了,便问:“何、何得必云乱也?若乃增、增、增……”马齐接过他的话头:“若乃增其吏,未必便乱也。”

陈纻说那就更可怕——“农食其田,工食其技,商食其殖,吏食其禄。前两者,增物也,后两者,减物也。虽然商贾不可得无,官吏不可得无,但要在抑制之,使物均平。若百农养一吏,是农将输其税半分,若养十吏,是农将输其税五分——则吏愈多,而事愈繁,且税负重,民乃不堪,由是可知矣……”

如今朝廷变更旧制,已经在各郡县增添了很多官吏,原本长吏私征,吃用长吏禄米的幕僚,如今都变成了拿朝廷俸禄的正经职位。如此一来,朝廷在官吏俸禄方面的开销,比从前大了多少倍你们算过吗?这些粮食、布帛,难道都能凭空产生出来吗?最终还不都得转嫁到平民百姓的头上去?

其后上行下效,朝廷增加官吏数量,如郑县这般又增添了很多小吏数量,全都吃用国库,国家真能承受得起吗?一两年可能没有问题,时间一长,要么朝廷破产,要么赋税沉重,官逼民反,这都是可以预见得到的事情啊!

陈纻痛心疾首,说得马钧一愣一愣的,马齐倒是并不在意,一边享用小厮才刚送上来的饼、肉、菜,一边笑道:“此非兹免所当言也。”

陈纻一瞪眼,说:“国家事,士若不言,何得称为士耶?”咱们读书人都不敢讲真话,这国家还能好得了吗?

马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朝廷不增置吏,安得开科举?旧选人法,一郡止岁举二孝廉、茂才也,安有吾等?故谓他人可言,兹免不当言也。”你本人就是这增设官吏政策的获益人,怎么还好意思喷这条政策呢?

陈纻正气凛然地说道:“吾应科举,为谋国也,非谋身也。若试题有所涉及,必直言增吏之弊,望达天听,以挽颓风!”

马齐一撇嘴,说你可别胡来——“吾闻增吏与科举同,皆是公之策也,若乃诽谤之,安可得中?且欲言达天听,必先为吏,若不得举,谁听汝欤?”你别吹牛皮了,皇帝哪儿能瞧得见你的考卷?你得先顺应时势,好好地考过了,当上个官儿,官儿做大了,才能有机会上达天听,发表你的意见哪。

旁边马钧沉思良久,终于忍不住插嘴:“即、即以吾郡观、观之……”陈纻说你别着急,先喝口酒,再慢慢地说。马钧赶紧顺一口热酒下去,这才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道:“过往有讼,比、比年不断,民有难事,吏不、不肯问。今增吏也,大有改观……”郡里官儿多了,各司其职,办事就简单、方便多啦,对各县、乡的掌控也更加深入了,要是不增设官吏,很多事情都办不成啊。

陈纻摇头道:“乡间自有三老,非大事不必问吏也。”各县、各乡的大户人家是干嘛吃的?有他们掌控地方不就成了嘛,干嘛什么事儿都要劳动官府呢?

马钧紧皱双眉,总觉得他这想法不对,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马齐却笑:“即有三老,本村无份也。今多置吏,使行科举,吾等乃可有仕宦之途,岂不佳耶?”要不是有国家增吏、科举的政策,我马家休想再复过往的辉煌——我可没你那么大公无私,我觉得对自家有利的就是“善政”,对自家没利的才是“恶政”哪。

话不投机,陈纻也懒得再跟马齐废话,只好撇嘴一笑,自顾自垂下头去用饭。这顿冷食说不上有多丰盛,但以他陈家的财力,亦不能餐餐有肉——至于马钧,估计要倒过来说:生年一十六载,未必餐餐无肉也,比方说赶上马齐冠礼之类的族内宴请,还是能够见着点儿荤腥的——如今离家在外,倒得肉吃,也算意外之喜。

随口便道:“得无鸭肉耶?”马齐摇头:“此野雁也。”陈纻不禁腹诽:也就你这般富裕人家,才能分辨得出鸭肉和雁肉的区别,人比人真的要气死人……正餐之际,忽听门口脚步声杂沓,三人抬起头来一瞧,却见气汹汹冲进来七八名乡卒,手中有执杆棒的,有提绳索的。当先一名小吏,进得门后便将双三角眼横着一扫,随即抬手戟指马齐:“拿下!”

马齐还没能反应过来,塞了满嘴的肉也说不出话,便被一名乡卒狠狠一棒扫在颈项上,扑的便倒,撞翻了面前食案,浆水淋漓,糊满一脸。随即另几名乡卒过来按住了,以索套项,便待捆绑。

马钧惊得呆了,只是觳觫,却难置一词。还是陈纻颇有胆色,赶紧站起身来喝问:“汝等何人,何故胡乱拿人?”那小吏瞥他一眼:“此必同党也,一并拿下!”

乡卒们一拥而上,当场便将马钧也按翻在地。还有两个来拿陈纻,却被他后退半步,抄起面前食案来,奋力格住来棒,随即飞起右脚,将一名乡卒踹翻在地。

那小吏见了倒不禁胆寒,朝后便缩,口中却道:“蟊贼,安敢拘捕!”陈纻大叫道:“吾等乃往都中应科举之士人,何得谓为贼耶?!”

陈纻陈兹免本籍长沙,其父少年时曾为郡中小吏,从长沙太守孙坚孙文台北上,以讨董卓。结果阳人一战,西凉军败绩,随即孙坚便得以进入已被烧成一片白地的洛阳城,遣将四外巡哨——陈父也在其中。在巡哨过程中,陈父劫杀了一位逃难的官员,夺其财物,掳得一名婢女为妻——也就是后来的陈纻之母。但因此举违犯了孙坚军令,他不敢再存身于长沙军中,便领着几名心腹西走,想要去投奔西凉军。只可惜无门可入,多方辗转,部属亦皆星散,最终夫妻二人便定居在了武功的马氏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