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乞生还宫中传急折 弥留际首辅诉深忧(第2/4页)

“令尊大人现在如何?”

张敬修话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乞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医呢?”

“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

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

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

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飘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竞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

“父亲大人,冯公公看你来了。”

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

“张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揪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

“汤。”

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

“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

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

“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

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

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时显露出一些生气,他木然问道:“皇上准奏了吗?”

冯保答:“皇上要你安心养病。”

“养病?”张居正露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言道,“不谷养了半年,终不见好转。我现在是来日无多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家父,唉,不谷生前不能尽孝,只望死后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

冯保听着这些游魂之语,心下悲伤,背过脸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泪,赶紧切人正题言道:

“张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严重,所以特派老夫前来慰问,皇上有心准您辞去首辅之职,让您回归故里。只是您这副样儿,哪里还受得了旅途颠簸?看来你只能在府中静养,等病情有了好转,再作归计不迟。”

“不谷自己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看来,不谷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张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句话,冯保担心他撑不住,又让敬修拿了参汤喂他几口,接着说:“张先生,瞧你这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主持阁务,你看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没有答话,他又开始晕眩起来,敬修又要来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父亲,冯公公问你,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又暂时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着,死死地盯着冯保,怔怔地问:

“增加阁臣,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立即回答。

张居正在敬修的帮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再躺下时,头脑忽然变得清晰。他揣摩着皇上已经开始为他安排后事了,心里头感到凄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阁臣的遴选。如果接替首辅的人没有选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万历新政,就有可能毁于一旦。病重期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完成阁臣的选拔与首辅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皇上才主动问起,但他明白,此时自己能够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员,大都因资历太浅而不能人阁,即使有几个资历够了,也因为平常得罪人多而频遭攻讦,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想力排众议按自己的要求选拔阁臣,恐怕已不可能。尽管这样,仍有几个大臣的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振作精神言道:

“现在内阁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论沉稳练达,申时行强过张四维,但张四维资格老,已在次辅位置上,不谷一旦撒手尘寰,肯定由他来接替宰揆之职……”

趁张居正喘气的当儿,冯保插话说:“老夫看这位张凤盘,在张先生面前颇为谦恭。”

“那是不谷在柄政之时,往后他怎么样,不谷不敢保证。”说到这里,张居正又补了一句,“此人过于圆滑。”

张四维担任阁臣期间,常常背着张居正偷偷给冯保行贿,两人私下里已打得火热。冯保一直以为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张居正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

“你怕张凤盘更改你的改革主张?”

“是啊,这是不谷最担心的事,”张居正说着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又痛苦地说,“倘若万历新政不能继续,不谷在九泉之下,也誓难瞑目啊!”

听着这洞穿七札的肺腑之言,冯保大受感动,大限临头心里还想着国事,满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张居正.还有谁能够这样?但冯保此时一脑门心思想的不是“万历新政”能否继续,而是担心张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从此一个人在朝中孤掌难鸣。往常,每当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气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就感到了危机感。此刻,这种危机感突然放大,他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拼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