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乞生还宫中传急折 弥留际首辅诉深忧

 

 

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张居正自感肌体赢疲,已无法履行首辅职责,遂向皇上递了《乞骸归里疏》,言及“伏望圣慈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语极悲凉哀切。万历皇帝看过之后,亲颁手敕,命司礼监太监张鲸送到张府.敕日:

谕太师张太岳: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之意。钦赐元辅银元

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钦此。

本来,对于张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过懿旨,要严格保密,但朱翊钧听信张鲸的建议,谕旨通政司,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和以上这道圣敕一同在邸报上刊登。这样一来,天下官员都知道张居正病情严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对这位师相的宠信,也是一如既往注念有加。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早在一个多月前,京城里就有官员设道场为首辅祈福。像那个工部右侍郎钱普,硬是在昭宁寺设下观音坛,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地折腾了三天。那时候,虽有同道中人夸赞钱普心眼儿通透,对首辅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员却认为他这是马屁精的虚套,有讥他纸糊灯笼当菩萨的,有笑他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总之是三人嘴阔一尺,说什么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这道敕谕,大家又都觉得还是钱普有先见之明。于是,当初说风凉话的,现在又都想争着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儿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替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长天白日不去衙门点卯,却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忙得唿嘘嘘的,都在发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里混官面儿的人,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要的是这种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很快,这股子祈福风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员虽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惮鸡蛋里寻骨头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报告。因此,也都一窝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

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那些时,秦、晋、楚、豫、浙、赣、滇、黔等全国各地的奏表驰传进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辅问安。但佛龛上的酒果之献、楮柏之焚,虽然堆得满满的,却一丁点也不能缓解张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约是六月十九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收到了张居正火速传进宫来的《再恳生还疏》:

昨该臣具疏乞休,奉圣旨:“朕久不见卿,朝夕殊

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

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

怀。吏部知道,钦此。”缕缕之衷,未回天听;忧愁抑

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

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

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将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

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鸣,而不能己於言也。

伏望皇上怜臣十年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

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这道急折是冯保亲自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他念给朱翊钧听后,朱翊钧又接过去再认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问道:

“大伴,这是张先生第几道乞休的折子?”

“第八道。”

朱翊钧若有所思,沉吟言道:“两个月来,写了八道折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张先生在这道折子里,说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听了,心里委实难过。”

冯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难过是难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听人说,张先生现在已是瘦脱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进东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员,多少人都在为他祈祷,怎地就不起半点作用?”

“唉,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张先生今年贵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岁了吧。”

“是。”

“张先生比你还小七岁哩,按理说,他不该这样一病不起啊!”

“唉,他当十年宰辅,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

“大伴,你没有为张先生建个道场?”朱翊钧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我……”冯保一抬眼,发觉朱翊钧投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忙身子一哈,谨慎言道,“老奴毕竟是万岁爷跟前的人,哪敢随便造次?”

“建道场怎么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场,就等于是向世人说明,张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不悖了您万岁爷的旨意么?”

“这倒是,还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钧点点头,又道,“朕看张先生的这道折子,倒有了诀别的意味,您现在去张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张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还得为他预办后事。对于朝廷政务,内阁辅臣人选,他有什么交待的,也一并要问一问。”

朱翊钧的态度出奇的冷静,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冯保察觉到这一点,也就不寒而栗。当下告辞出来,噙了两泡热泪,登轿前往纱帽胡同。

进入六月份之后,张大学士府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显出哀戚之容。张居正的六个儿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岁了。他们都轮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亲病榻之前,须臾不敢离开。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对父亲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准备后事。冯保一到张府,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闻讯,一起赶到轿厅迎接。冯保一下轿,就急匆匆地问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