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章 铁甲依然在(第3/3页)

出于存族大义,阿桂没有抱怨,也没想过报复,还是尽心为建州朝鲜谋划。在他的指导下,建州朝鲜终于开放国门,在面上摒弃了族争论的大义,宣称要与周边各国和平共处,同时拐弯抹角向英华输诚。当然,对内依旧高举既有大义,继续严苛镇压大同社等反叛势力。

建州朝鲜开了国门,各国商人自然就一拥而入了,而英华商人财大气粗,为建州朝鲜上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商货。这三年来,华人别于“汉人”,即便是国中最尊贵的满人,也毕躬屈膝相待,因此就有“一等满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的说法,至于最低等的“汉人”,就如天竺的贱民一样,根本不必提。

国门一开,建州朝鲜的局势并不就此风平浪静。受益于开放政策的并非是单纯的满人阶层,而是实际经手来往贸易的满人和鲜人上层。保守派满人由此爆发不满,再度蠢蠢欲动。而受英华商货冲击,活不下去的鲜人“汉人”的反意也更为炽热坚定。

正是看到这样的危险,已经清醒的阿桂带着家人,于永和十八年潜逃到了韩国。

在范浦归的海船上回首往日迷梦,阿桂彻悟,满人从来都不是一体的,而离开盛京之后,也再没什么满人了,为了权柄,为了生存,满人早已沦为蛊中毒虫,来来回回厮杀,旧日不复。

不敢继续呆在韩国,更不敢投向中原,万里之外的东洲,也许能成容身葬骨之地吧。

历够了争伐的阿桂这么憧憬着将去的地方,即便照范浦归所说,要沦为戴罪之身,他也无惧了。

海船一路向北,海风渐渐转冷,就在平壤,血雨腥风更让人冷彻心肺。

“太祖靠十三副甲起兵立满洲,真正的满人就是十三副甲的后人!所有冒称满人的野人都该脱掉满人的皮,降为旗人,受满人管领!”

永和十九年五月底,就在阿桂出海前后,以满人正宗自居的保守派满人起兵了,他们不满国门大开,失了跟南蛮敌对到底的大义,当然更不满国门大开,好处却没落到他们手里。因此鼓动驻平壤的城卫军和宫廷禁军起兵反乱,所举旗帜还是血脉论,要整肃满人血脉,铲除那些出身贱族,蛊惑皇上的奸臣宵小。

乱兵主力没进皇宫,反而冲向大学士、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高挚的宅邸,这事就有些怪异了。

“朕终于能清除权臣了……”

皇宫里,永和皇帝永琪扶起几位年轻宗室,笑意吟吟。高挚一手遮天,尽揽国门大开后的商货主脉,十八家行商里十六家都是高挚的掌中物。听说还暗中联络阿桂和高起旧部,要握住军权,这十多年来,他打垮了阿桂、高起,怎能再容一个更厉害,更知他根底的高挚?

“我们也是十三副甲的人!”

被乱兵围住的高挚一党惊惶地呼喊着,十三副甲这个说法在血脉论兴起时就出现了。即便同为满人,也要分出贵贱,谁最接近爱新觉罗,谁就最正宗。当年努尔哈赤起兵有十三副甲,除开爱新觉罗氏,谁的祖先当时能着甲,谁自然就更为尊贵。

为了考证具体谁谁着了甲,满人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引发的争论至今还未平息。

“瓜尔佳氏?你们只是绵甲,我们佟佳氏是铁甲,绵甲一党附从宵小,罪该当诛!”

乱兵的头目义正言辞,让对方哑口无言。没错,十三副甲的考证已经细致到哪家穿铁甲,哪家穿绵甲。身着铁甲,披坚执锐,自然比身着绵甲的更嫡系一分。

“铁甲依然在,满人永不亡!”

其他乱兵举刀高呼,代表满人核心嫡系的一派,向他们心目中背叛满人大义的一方施以正义的制裁。乱刀齐下,片刻间就将那些绵甲派剁为烂肉。

乱兵刚起时,高挚就已不在府邸里了,他匆匆逃到了仁川港,跟大学士诸葛际盛会合。满兵起事的口号是诛杀奸臣小人,高挚是一个,诸葛际盛是另一个。即便往日看不对眼,明争暗斗,现在也不得不抱成一团。

“诸葛先生以为如何?”

“就看高相有无大决心了?”

“什么大决心?”

“入今人世的大决心。”

两人匆匆数语,就将话题引向更为壮阔的惊涛骇浪。

高挚皱眉道:“先生难道还要靠族争论和血脉大义?这一套在开国门时就只剩一层皮了。”

诸葛际盛摇头:“这一套被皇上和满人拿了去,咱们怎能再用呢?”

他变戏法般得从袖笼里掏出一本书:“如今已是今人世,不仅可以虚君,甚至还可无君,只要我们握住更强的大义。”

看着那本封皮写着《人衍资本论》的书,高挚迷惑不解,这书里能有什么大义,可以不靠君王就立起来?

诸葛际盛拈着花白胡子,微微笑道:“大同社讲阶级之争,这阶级就是更强的大义。只要我们代言穷苦人,号召他们推翻君王,豪商,工坊主,所有压迫他们的人,将他们拧为一股绳,如此还需要君王作什么?靠古时法家之道,在这建州朝鲜,建起属于所有受苦之人,不管是满人还是鲜人汉人,他们共有的地上天国,如此……我们自可作无冕之君。”

高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这不是白莲之路吗?”

诸葛际盛摇头,拍着这本书道:“这可是来自大英的大义哦,是今人世里的智慧之言,神神叨叨的白莲可远不及它。”

高挚目光变幻,好一阵后,决然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诸葛际盛笑得更灿烂了,高挚自然不知,大同社手里所拿的《大同新义》虽有无数版本,但现在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他跟一帮鲜人儒生完善出来的。

两人上船时,高挚忽有醒悟,看向诸葛际盛的目光颇为深沉:“诸葛先生,先是族争血脉论,再是大同阶级论,怎么觉得你是专门奔着乱这一国来的呢?”

诸葛际盛像是在教诲还未入门的学生:“这不是一回事吗?竖起一个敌人,不跟随我们就有死无生,不跟随我们就不入天堂,族争血脉也好,大同阶级也好,甚至白莲基督也好,都是一样的。只是脉络要与时俱进,苦难之由要换成眼下的对象,救难之道要换成最时兴之学,至于乱这一国……”

他也深沉地回望高挚:“高相你走到今日,与我诸葛有什么差别呢,最终我们都只求一个东西……”

久久之后,高挚才缓缓点头,道出两个字:“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