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见证之年代(第2/28页)

20世纪50年代以细粮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较优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的时候吃细粮,生活一般的家庭每月一半的时候吃细粮,生活贫穷的家庭每月仅三分之一或更少的时候吃细粮。那细粮也就差不多仅够丈夫一个人吃和带饭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儿女,受优待跟丈夫们沾点儿吃细粮的光,于是,也就几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粮了。

虽然如此,她们也无怨言,甚至会认为这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更甚至,不愿实情被外人所知。当然是不愿在这一点上被别人家的妻女们同情和怜悯。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别人家的妻子们的同情和怜悯,对于她们,似乎意味着自尊所受的伤害。

20世纪50年代也有羡人富笑人穷的现象。与现在比,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现象,但也毕竟不是令穷人家愉快的现象。

“瞧她,哪儿像个妻子,像雇的个老妈子!做在前,吃在后,而且只能吃粗粮糙饭!”

这是当年左邻右舍中一些口舌尖刻的女人们对穷家妻的讥嘲之一种。话里包含着对穷家丈夫的谴责,实际上也包含了对是穷家妻的女主人地位的贬损,因而使穷家妻的自尊最受不了。

所以,她们常常嘱咐儿女,对外人要讲全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而有些人家的女人,也的确每每心怀叵测地向别人家的小儿女刺探:“你们家吃一样的饭菜么?”

这种刺探没有太大的恶意。只不过是对别人家的隐私的兴趣罢了。企图通过那话刺探到这样的结论——别人家的妻子比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差,于是刺探者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儿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所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们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所以,20世纪50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外,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除了这一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地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地萎靡了。

上午11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

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是不时看表的,必得在4点半以前结束。

6点钟左右,丈夫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

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有剩下的,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晚上7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

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着,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8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

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

9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8点多就熄灯。

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

20世纪50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都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一时几乎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搽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8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就算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了。有人家的箱底,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气晒箱底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来潮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

除了结婚时拥有的新衣服,据我估计,她们中的大多数,婚后又为自己做过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说是五六套,其实不可能同时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裤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为自己做双新鞋。终于凑齐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无非是用平纹布或斜纹布做成的。平纹布三角多一尺,斜纹布五角多一尺。她们中大多数,终生在衣着方面的消费,细算下来,二三百元罢了。她们中某人猝死,往往没一套新衣服入殓,现做一套平纹或斜纹的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