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梦初醒,在残酷的现实中等待时机

一、天之砥柱

李世民对武照说,等飞山宫建成要带她在邙山住上几日,这诺言终究没有实现。或许连老天都觉得李世民巡游东都、大起宫室、纵情射猎又有美人相伴,这半年实在太过惬意,接连降下灾祸给这个志得意满的天子一些警示——先是留守京师辅佐太子的宰相温彦博病逝,继而中原连降暴雨,那条前不久还潺潺怡人的洛水竟闹起洪灾,毁坏民房无数,洛州百姓溺死者六千余人,洪水甚至溢入洛阳宫内,冲毁皇宫左掖门,包括含元殿、飞香殿在内的十九座殿阁被水侵泡。

苍天示警君德相系,李世民不得不自省,并摆出求言姿态。早就筹谋进言的魏徵率先响应,将一篇谏书摆到了龙案前,李世民览奏感慨良多,当即下令拆除修建中的飞山宫,用那些砖瓦木料为百姓修缮房屋,并亲临受灾最严重的白司马坂探望灾民,蠲免课税开仓赈济。洛州出了这么大事,又在天子巡幸之时,地方官自然难脱干系。但洛州都督杨恭仁毕竟是两朝宰相关陇名臣,又年至古稀,于是明升暗黜,加授正二品特进头衔,责令致仕——武媚的这位堂舅被朝廷委婉地打发回家了。

可是善举并未感动上苍,洛阳灾情没处理完又从关中传来消息,陕州黄河泛滥,河北县城池被毁,灾民遍野,继而洪水又波及临近的怀州。李世民再也无心在洛阳驻足了,率领百官宫妃踏上视察灾情、回归长安之路。

武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这场无休无止的梦就开始了。先是入宫路上的紧张,初奉天子之夜的痛苦,受到宠幸的甜美,如果到此为止这场梦还算圆满,但是接下来就变味了。

半月前那个洪水袭来的夜晚,她吓得几乎叫破喉咙,溢入宫中的洪流与西苑海池汇为一体,若不是竹楼建得甚高,她可能要葬身水中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大水,朱儿、碧儿、范云仙也都没遇上过,主奴四人抱成一团缩,转天清晨禁军赶来救援时,四个人八只眼都哭肿了。

后来发生的事更乱无头绪。掖庭整个不能住了,所有宫女都搬到后宫各个厢房,她也与崔才人暂时住到一起。又不知发生何事,听说堂舅的官被免了,继而突然得到命令,火速准备行囊离开洛阳,然后她就被搀进一辆跟来时差不多的马车,糊里糊涂踏上行程。武媚恋恋不舍,虽然她在洛阳的时间不长,但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严冬十一月,圣驾来到陕州地界。洪水刚退道路还很泥泞,车马颠簸摇摇晃晃,哪怕卤簿威严的皇家队伍也现狼狈之态。禁军开道,官员侍从拱卫皇帝,后宫女人们的马车在最尾,也有侍从宦官护卫。在等级森严的皇家,哪怕嫔妃出行也要按品阶列队,妃、嫔、婕妤、美人……轮到武媚的马车走时,本就凹凸的道路早被前面的车马压出一道道辙埂。

拉车的马仰着脖子发出惨痛的嘶鸣,任凭赶车的宦官挥鞭狠抽,依然拔不出深陷泥淖的蹄子,一次次挺身向前,又一次次退回原地。范云仙拽着辔头与马一起使劲还是无济于事,又踉跄到车后抓住泥泞的车轮,死命往前推;折腾了半天,他的衣衫下摆早就沾满了泥污,可眼瞅着其他才人的车从旁而过,这辆车却偏偏动弹不得。

“等等,等一下……”范云仙老着脸拦下辆车。

“干什么?”坐着横木上的宦官一脸不耐烦。

“高大哥帮个忙,我们武才人的车陷住了。”

那姓高的宦官把眼一瞪:“云仙啊,你倒仔细瞧瞧,这是王美人的车,已经落在后面了,你还拦我们的路,去找护卫帮忙啊!”

范云仙急得直咧嘴:“护卫们巴结高枝,都去帮娘娘们推车啦。”

“那没办法,我还急着往前赶呢……”

“您就搭把手吧。”

“你这小子怎偏寻我晦气是不是?”

范云仙还欲央求,却听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嚷道:“少要啰唣,快给我回来!”不知何时武媚紧蹙蛾眉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轼木上作势要往下跳。

“哎哟我的亲娘!”范云仙吓一跳,“您可别下来!留神摔着!”忙跑去阻拦,可是早弄得两手黄泥,搀也不敢搀,扶又不敢扶,还是眼睁睁看着她从车上跳下来——“扑哧”一声,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缦鞋浸在了污泥里。

“您若伤着冻着,奴才可吃罪不起啊!”范云仙诚惶诚恐。

武媚全没在意脚下,兀自数落道:“人家不管便放他们去,何必低三下四丢我的脸?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万事不求人,跟着皇帝出行,还能在这儿陷一辈子?”旁边车里的王美人听见啰唣本想命宦官帮一把,却又听她说出这狠话,气得重重哼了一声,催促宦官头也不回地去了。

“才人,快请上去吧,冻坏身子奴婢担待不起啊!”朱儿、碧儿也慌里慌张跳下车——武媚这几天确实吃了苦,她入宫时天气尚暖,尚衣局没有给她预备寒衣,启程以来皇帝归心似箭,日夜赶路也不便讨要衣物,只得把衫子套了又套抵御凉气。但这点儿难处对于饱经磨难的武媚娘不算什么,真正苦恼的是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皇上了。

“不要紧,颠簸这么久,出来透透气也好。”她虽这么说,还是冷得有点儿打颤,放眼向前张望——漫长的队伍无边无际,车马纷纷旌旗绵延,哪望得到皇帝的踪影?

车上仨人都下来,分量倒是轻了,赶车的一阵挥鞭,马儿立时将车轻轻拖出了泥坑;范云仙还在后面闷头使劲呢,不留神手上一松,摔个大马趴,整个人直直拍在泥洼里,浊水飞溅;武媚只顾张望躲避不及,连裙子都溅湿了。

这情形正被旁边一辆车瞧得分明,也不知里面坐的是哪位才人,竟呵呵大笑,与侍女议论道:“活该弄一身脏水,也叫她清醒清醒!”

“是啊,才人您哪点不及她?不就是皇上宠她两天么,眼睛都快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入宫三天便闹了水灾,我看就是这狐媚子妨的!这才真叫红颜祸水……”话未说尽马车已擦肩而过。

武媚恨得直咬银牙,便要不顾体统追上去骂,朱儿赶忙拉住:“这等闲话不听也罢,叫她一会儿也陷在泥里没人管!若是纠缠起来淑妃娘娘要问罪的,惊动皇上就更不妙了。外面太凉,还是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