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执意东征,媚娘第一次面临政治危机

一.东征不利

《诗纬》有云:“十周叁聚,气生神明。戊午革运,辛酉革命,甲子革政。”依古经谶纬之意,凡戊午、辛酉、甲子之年,天下当有变革。媚娘信奉神明,李治自从患病以来也开始染指鬼神之事,显庆六年(公元661年)正是辛酉年,帝后皆有改元应谶之意。李义府乘风顺旨,声称蜀地有神龙升天的祥瑞,遂于二月改元龙朔。

经过蒋孝璋、上官琮的悉心医治,加之郭行真的丹药,李治的风疾逐渐好转,虽然头晕目眩的毛病无法根除,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不少。李治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半隐退”的生活,食欲有所增进,隔个十天八天的也能与媚娘共赴巫山。时值三月,他还振作精神在洛城门大宴群臣及外夷首领,共赏《神功破阵乐》,观看禁军操练;向天下证明自己身体尚佳,以此安定人心。

就在激昂雄壮的乐声中,李治当众宣布,亲统三军征讨高丽。

群臣无不苦笑,这不是信口大话么?今上比不得先帝,莫说此刻有病在身,只是强打精神,就算无病无灾他又岂是统兵之才?百官纷纷劝谏,李治却一再坚持,最后媚娘站了出来,称:“蕞尔小邦,何劳万乘之尊?君王有事,臣子当之。”李治才无奈作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帝后串通好的一场表演,借此向天下公示东征高丽的决心,无论如何这一仗都要打!

至此,一切反对东征的异议只能偃旗息鼓,朝廷上下全力备战。不但按原计划派遣苏定方、契苾何力、程名振、刘伯英、庞孝泰五路大将,又命宰相任雅相亲临战场,充任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以鸿胪卿萧嗣业为夫馀道行军总管,调遣回纥等三十五部胡兵参战;又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招募新兵四万四千人,南北夹击、水陆并进,奔赴辽东——这场声势浩大、急功近利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平心而论,李治和媚娘并未轻敌,高丽一隅之地能够抗拒中原王朝六度征讨,实力自是不弱。因而此役用兵之多、名将之众皆是大唐定鼎以来未曾有过的,他们想以泰山压顶之势将高丽国彻底摧垮。

不过事与愿违,战斗刚一开始后方就出了问题。百济政权虽被唐朝消灭,但一个立国六百载、拥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度岂会那么容易被征服?新领土并入大唐时间尚短,改制也进行得不彻底,根本来不及收拢民心,加之唐军得胜骄狂,干了不少抢人财物、掠人妻女之事,大军屯于境内尚可震慑弹压,一旦开赴高丽前线,百济人的反抗之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义慈王有个小儿子,名唤扶余丰,因百济结好倭国(日本)牵制新罗,早年即被送往倭国为质,也因此躲过了亡国被俘的命运。如今百济旧将福信、僧人道琛据守周留城,又把扶余丰从海外迎回,举起了复国大旗,并与另一位抗唐武装的首领黑齿常之联合。

黑齿常之乃百济西部人,身高七尺、形貌英武、有勇有谋。他本是百济一个小州的刺史,战败后投降苏定方;但没过多久就因不满唐军和新罗人的压迫而再度反叛,占据任存山,集结流亡部众三万多人。两路抗唐武装联结,顿时声势壮大、从者如云,挫败唐军数次征剿;黑齿常之英勇善战,很快转守为攻,所到之地百济旧部纷纷倒戈归降。仅仅两个月时间,二百多座城池重新竖起百济王旗。此时大部分唐军已与高丽接战,朝廷再度提拔王文度为熊津都督,命其戡乱;原以为此人为雪前耻必会英勇奋战,怎奈王将军实在命运不济,刚到百济就一病不起,没几日竟呜呼哀哉。朝廷只好又命刘仁愿接任都督之职,并就地任命白衣从军的罪臣刘仁轨为带方刺史,协助平叛。

后方出了乱子,前线自然也受影响,相较之下苏定方的南路军还算顺利,但北路诸军却几乎无进展。渊盖苏文与唐军交手颇有经验,命令全军坚壁清野,根本不打野战;又派其子渊男生率精兵数万固守鸭绿江,唐军受阻于天险,无计可施……

因战局不利,本来销声匿迹的反战之声又渐渐复萌,最终上达天听。但媚娘一心要建这份奇功,岂能半途而废?又摆出那副驯狮子骢的架势,坚持要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宣政殿奏对之际,许圉师把不利的军情一一做了汇报,最终请示道:“三军在外,凭借者乃粮。北军列于边陲,辎重粮草辗转千里方达营中,人力物力消耗巨大,而今进不能取,士气消靡。南路虽毗近平壤,然则百济叛军复起,兵燹绵延,田舍凋残,不足以为恃,一应军资皆告援于新罗,或自青莱跨海输送。黑齿常之等辈数与我军战于熊津江口,所谋者便是断我补给、困我前师。军情如此,今三军乃至各部属吏多有忧虑,倘若江口有失,只怕大军将有不测……”他这番措辞极为小心,没敢直言是自己的意见,而推说是下面的呼声,也未直说退兵,而是拐着弯暗示。

惜乎媚娘绝非轻易妥协之人,立刻驳斥:“自古用兵非拼搏无以制胜,今方接战,未见颓势,何以轻言放弃?朝廷养兵正为此时,大功未成不宜轻言回师。”

许圉师有心再辩,又恐李义府等辈在旁煽风点火,站在他身后的黄门侍郎刘祥道把话接过来:“我朝天威自非边鄙小寇所能敌,不过百济叛乱亦甚堪忧,况前番铁勒、同罗贼首逃窜,若再度生衅,恐有不虞之……”

媚娘不容他说完又打断道:“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忠臣义士?倘有逆贼作乱,大可再募新兵。欲成大事岂可畏首畏尾?”

刘祥道暗暗咋舌——如果说李治的态度是强硬,那么皇后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蛮横。这位奇女子果真不乏超凡的信心和魄力,但光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或许她在政治斗争中足够精明,可对于军事完全是个外行,活像一个冲锋搏杀的莽夫。秀才遇莽夫,有理讲不通,谁敢招惹这头母老虎?

不过朝堂之大,真有不惧虎威之人,众人诺诺之际,上官仪迈着矫健的步伐出班施礼——因他文采出众,且是科举出身,近两年颇得李治器重,已擢为中书侍郎,参与国事奏对。这个文人平日温文尔雅,但遇到大事丝毫不含糊,硬顶着皇后的意思公然上谏: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连年征战,将士疲惫,辎重艰难,后患未息,今以倾国之兵谋一边僻小邑,得不偿费,庙算有失。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敌因城固守,我军强攻即便可下,伤亡必重,城垒必摧,非经年修缮抚慰不得安。地广不足以为凭,人众不足以为恃。昔周文王伐崇,三征不胜,退而修德,再复伐之,敌因垒而降。微臣恳请娘娘以社稷为重,审时度势,暂将兵伐之事留待日后;抚黎庶、促耕织、屯粮草、积财货。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勿贪一时之利而居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