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洗长孙集团(第3/5页)

侯善业面若土灰,颓然倚倒在牢门边,弄成这样怎么交差?莫说皇帝那关难过,许敬宗也饶不了。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对啦!不见毕正义之事乎?眼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隐瞒元凶、畏罪自杀吗?反正姓韦的也说不清话了,随便给他弄份口供不就行了?

想至此疲惫一扫而尽,他当即跃起:“备马!我要去见许令公!”

仆从一旁提醒:“此时宰相尚在政事堂商议大事,恐……”

“胡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侯善业手捻胡须不住冷笑,“这一案如今已被我查得明明白白。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啊!”

二.元舅谋反

夜晚给太极宫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白天的朱梁画栋、金钟宝鼎被黑夜浸染得冰冷无情,如庞然怪物。太极殿、两仪殿、万春殿,庄严神圣的朝堂变得空旷凄凉;晖政门、肃章门、虔化门,金碧辉煌的门楼浑浑噩噩矗立在殿阁之间;御苑的海池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花草树木也显得婆娑扭曲、形似鬼魅,草丛间时而发出阵阵虫鸣,黢黑静谧中显得格外诡异,充满不安之感;廊阁间唯有几个老宦官凄楚地守着晦暗宫灯,聊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武德殿灯火阑珊,皇帝李治正坐在殿中,因为灯烛太过幽暗,瞧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唯见他那并不伟岸的身躯直挺挺靠在龙位之上,却丝毫不显威严,反而有一种刻板的紧张感。

许敬宗同样很紧张,毕恭毕敬站在下面,操着阴沉沉的嗓音,汇报韦季方一案的审问结果:“韦季方久与长孙无忌交通,又结李巢,共谋以朝廷大权复归无忌,党同伐异,构害忠良。今搜查韦家已获书信,韦季方知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妄图自尽,以掩无忌之罪,幸而未死。李巢官职卑微、涉事不深,亦将所知之事如实供述,件件皆与韦季方所供相合。”说到这里许敬宗停顿片刻,微微撩起眼皮,以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道,“此案元谋者似乎真是无忌……”

李治听罢没有半点儿反应,兀自端坐在那里,在灯光掩映下宛如没有灵魂的塑像;许敬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又不敢多说什么,唯有静静注视着皇帝,大殿内寂然无声,静得令人感到窒息……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皇帝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继而以哀婉凄楚的声音道:“怎会有这等事?舅父为小人离间,不满或许是有的,何至谋反?”

许敬宗身子一木——谋反?!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不敢把这罪名栽给无忌,一直含含糊糊说是朋党,可进亦可退,怎料“谋反”二字竟会从这个看似柔顺宽厚的天子口中亲自迸出!

片刻惊愕之后许敬宗才渐渐定下神来,接踵而至的是兴奋——这倒省事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故作一脸沉痛,把皇帝的话咬死:“臣始末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

又是一阵沉默,晦暗烛光中李治原本挺立的身躯瑟瑟颤抖,胸膛不住起伏,仿佛一座楼阁承受不住狂风凛冽即将崩塌,再次开言已是哽咽不止:“这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许敬宗闻听那凄楚的哭声,头皮一阵酸麻。即便精明如他,此刻也摸不清皇帝是真的痛心,还是惺惺作态,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继续怂恿;唯有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闭紧双唇,一个字也不敢说。

李治哀哀抽泣了好一阵,才接着道:“可叹我皇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昔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如今舅父又萌异志,朕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此事既已坐实,朕如何是好……”

许敬宗再度惊愕——高阳公主案?!不但定为谋反,连处置此案的范例都扔出来了。何其顺利?又何其可怖!

但此时他已顾不得多想,当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房遗爱不过乳臭小儿,高阳公主乃一妇人,他等即便欲反,事何所成?长孙无忌与先帝共谋社稷,天下皆服其智;身居宰相三十载,天下皆畏其威。倘若谋定而发,其势岂是高阳可比?今赖宗庙之灵,皇天保佑,使此阴谋败露,实乃天下之庆也!陛下若不速速处置,臣恐无忌得知韦季方自刺,窘急发谋,攘袂一呼,到那时同恶云集,势不可当,则我大唐社稷危矣!”

李治的反应依然是哭,哭得越发凄惨,泪水簌簌而下,便如当年他被告知李恪谋反,哭求长孙无忌宽恕哥哥时一模一样!

许敬宗心念一沉,似乎感觉到皇帝心中还残存一丝矛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论皇帝如何,他把案子推到这份上又岂有退路?想至此他牙关一咬,又往前跪爬几步,援引隋末之事恫吓道:“臣昔日曾见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为隋炀帝所厚待,结以婚姻,委以朝政。哪知宇文化及提典禁兵,一夕作乱江都,先弑炀帝,后杀不附己者,宰相苏威、裴矩唯恐遭难,皆舞蹈叛贼马首,于是大隋社稷一夜之间便即倾覆。前事不远,愿陛下以天下为重,速决之!”这倒不是虚言,可当年舞蹈叛臣马前的不仅是苏威、裴矩,何尝没有他许敬宗?

李治似乎被这番话触动,又挺直了身子,却犹自抹着眼泪,呜咽半晌才含含糊糊道:“朕方寸已乱,实在无可决断。此案或有可疑,你再回去想想,再好好审一审。”

许敬宗也是一脸沉痛之色,说了两句保重龙体之类的话,便起身告退。而当他走出武德殿之时,已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李治却仍在哭泣,虽不似方才那么刻意,却感觉心中无比阴郁。这完全是矫情伪善吗?说是表演也太逼真了。真心实意吗?说是情真也太违心了。此时此刻他已无须再哭,甚至连他自己都想抑住悲意,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滴落,染湿了衣襟——与其说他哭舅舅,还不如说他在哭自己。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走到这步,便似命中注定一般。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已经破损、残缺,甚至泯灭了!

既已求仁得仁,为何不能心安理得?

李治咬住嘴唇抹去眼泪,拿起镜子想要整理一下鬓发,却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他觉得自己的容貌变了,已不再是当初那副温婉可亲的模样,脸庞比之先前消瘦了一些,肿起的眼泡、杂乱的胡须,三十二岁的人额上竟隐隐出现了一道抬头纹。是啊,自从当上太子,至今已经十七个年头,他无日不在筹谋、不在算计、不在煞费苦心。俗话说“养儿随舅”,他现在这副面容还真有点儿像长孙无忌。李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镜中那副他和舅舅交融的面孔——冰凉的,那影像如他的主人一样冰冷!他除掉了冷酷残忍的长孙无忌,可现在他和长孙无忌还有什么不同?真正被除掉的其实是自己,是那个纯真无邪、宽宏仁厚的九郎雉奴。